吴冠中在黄山写生(马克·吕布摄于1983年)

我很喜欢“老照片”一类图书，前不久，当我在网上看到　《东方照相记：近代以来西方重要摄影家在中国》　(南无哀著，三联书店2016年1月版)　一书的介绍时，当即买了一本。书到手时，也是一气看完。

这本书介绍了14位重要的拍摄过中国的西方摄影家的摄影作品和他们的人生经历，包括西德尼·甘博、约瑟夫·洛克、埃德加·斯诺、罗伯特·卡帕、海达·莫里循、伊芙·阿诺德、马克·吕布等。本书以时间为序编排，清晰地展示出一百六十余年来西方摄影家拍摄中国的轨迹。

书中收录了大量珍贵的照片，而有关这些照片的拍摄故事是书中最吸引人的内容。比如，1900年，詹姆斯·利卡尔顿拍摄　《李鸿章在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府衙门内》，此时拍照的直隶总督府，已被联军轰成一片瓦砾，仅有几间房屋尚存，李鸿章当时的心情不难想象。在镜头前，李鸿章虽然强作欢颜，但那种身为重臣却孤独无助，以及生命晚景的力不从心，依然透过画面传递出来。

1979年，伊芙·阿诺德有一幅摄影作品《皮尔·卡丹带来的长城上的时装表演》，那一年，阿诺德见证了影响中国当代生活的一个重要时刻：时尚开始的时刻。1979年4月，皮尔·卡丹应邀访华，有关部门批准他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举办了新中国的第一场时装设计表演，一个临时搭起的T型台上，十二个模特伴着流行音乐走起了猫步，台下屏住呼吸凝神观看的均是中国服装外贸业的专业人士。当时现场有这样一个细节：当一个金发美女面对观众停住脚步，突然兴之所至敞开对襟衣裙时，台下的人们竟像一股巨浪打来，身子齐刷刷向后倒去，“像在躲避着一种近在咫尺的冲击波”。表演结束的次日，皮尔·卡丹带着时装模特参观长城，阿诺德与他们不期而遇，就此将中国时尚迈出的第一步留在了镜头中。

1983年，马克·吕布完成摄影作品　《吴冠中在黄山写生》。画面上，吴冠中左腿跷在石栏上，写生本放在左腿膝盖上，在他身后，吴冠中夫人右手拄着登山竹杖，左手撑着一把大伞，为画家遮风挡雨。这张照片，留存下画家勤奋作画的瞬间，也定格了一对夫妇相互扶持的动人影像。

本书第一章标题为“见证条约时代的开始”，主体内容是介绍1860年菲利斯·比托记录的第二次鸦片战争;第十五章标题为“中国之惑”，图文对照，呈现马克·吕布眼中改革开放的中国。以时间先后为序，西方摄影家以他们的视角捕捉中国社会生活中的种种细节，他们拍摄的照片，为今天的中国读者回望过去提供了有价值的参照。

书中披露的摄影家在拍摄过程中的不平凡经历，内容也很精彩。

摄影家约瑟夫·洛克，这样描述1926年，他在滇藏交界三江并流地区悬索渡江的恐惧：“(我被牢牢地绑在悬索上之后)　头人最后再嘱咐我一句，千万不要让头碰到绳子，他大叫一声‘放’，于是我就像射出的箭，冲进空中……风呼呼地在耳边作响。奔腾的河水仿佛只在眼前一闪……我很快就到了河对岸，停下时感觉自己像只骡子般重重地踏在地面。”而当后来轮到他的马渡河时，这些马被绳子捆在悬索上，“用尽力气四处乱踢，嘴大大地张着，马尾也直直地竖着。当它们最终被放到对岸石滩上时，已吓得站不起来了。”

———这样的场景，正是拍照的好机会!洛克让随从先将自己的相机，带到河对岸，当其他人和马渡河时，他拍下了渡河的过程。跋涉了一天扎营之后，其他人可以休息了，而洛克的晚间工作才刚刚开始：“必须写下详细的日记，取出胶卷放入胶卷盒中，再摸黑装上新胶卷，采集的各种植物标本必须写上标注，注上名称、采集地。”洛克发表在　《国家地理》　杂志上的川、滇、藏交界地区的探险报告，直接启发了詹姆斯·希尔顿的灵感，后者根据洛克的相关地理环境描写，在小说　《消失的地平线》　中创造出了“香格里拉”这一世外桃源。

女摄影家海达·莫理循1933年至1946年间，专心拍摄北平的方方面面。北平的街道生活是海达照片中特别生动的部分：冒雪走过前门大街的驼队、冬日街道边绣花的老人、讨价还价的三轮车夫、挑着纸花和鸡毛掸子的小贩……曾经生动的街市生活犹如一片片标本，被海达轻轻收藏。

海达在中国的拍摄并非一帆风顺。一个秋日，海达乘火车去拍摄八达岭长城，那天下午，当她回到火车站准备返程时，却发现拍摄后的胶卷忘在了长城上。于是，她只好走回长城，后来不得不在烽火台的门洞里度过了寒冷的一夜……有很长一段时间，海达没有电子闪光灯，一个朋友用老式汽车喇叭的橡皮球为她做了一个造型奇特的闪光灯，通过联动装置，当按下快门时，橡皮球会向

点燃的三聚乙醛燃料上吹镁粉，然后会发出很强的光亮。有一次，海达在西山法海寺拍摄明代壁画时，闪光灯突然爆炸，海达的脸部被烧伤……一些西方摄影家在中国拍摄的照片，在美国　《生活》　杂志等刊物上发表后，为他们在摄影界赢得了很高声誉，有些人可谓名利双收，而他们身上体现出的职业精神也是难能可贵的。

在所有拍摄中国的外国摄影家中，马克·吕布拍的时间跨度最长———长达52年，二十多次造访中国;所记录的内容最细致———出版有　《中国的三面红旗》、《黄山》等七部关于中国的摄影集，他鼓励中国同行实践不干预拍摄对象的抓拍，放弃闪光灯而让现场自然光带给照片以独特的魅力。他说：不必纠缠于宏大的历史或者现实，将生活中让你惊奇的碎片收藏起来，这就是摄影。———西方摄影家如马克·吕布的摄影观念，对中国从事摄影的专业人士和摄影爱好者会有一定的启示。

文/林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