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江南的冬天很冷很湿。今年却是反常。腊月时节已是春意拂面，暖洋洋得到了让人慵懒的地步。除夕将至时，窗外倒是飘起了细雨，教人心底奢望起下雪来。冷雨淅淅沥沥浸染得“天香小筑”颇有画意，快成张大千的水墨淡彩了。

古时新年，文人素喜岁朝清供，尤爱梅、菊、竹、松柏、水仙、山茶等花卉，配以文房四宝、灯盏烛台、书画雅玩等长物。诚如《小窗幽记》写道：“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只鹤，一瓯茶，一炉香，一部法帖；小园幽径，几丛花，几群鸟，几区亭，几拳石，几池水，几片闲云。”先贤们所钟意的，无非是自赏诗情画意，自得世外闲趣，自取“此心安处是吾乡”。近代江南一带，诸多煊赫书画大家又热衷岁朝图。虚谷、赵之谦、任伯年、吴昌硕等所写岁朝清供图曾风靡一时。清供及岁朝图所寄托者无他，恰是江南文士乃至芸芸众生对澄淡精致生活之歆慕。

中国传统美学推崇“于空寂处见流行，于流行处见空寂”。如花美眷已逝，六朝金粉难觅。过往的传奇与璀璨，岁月的雕栏与玉砌，生命的惆怅与哀戚，踯躅在远去的辉煌，定格成记忆的碎片，早被这个影像时代淡忘了。“灵光满大千，半在小楼里。”人近天命，流连于漏液听雨、读书短檠，竟有些“复归于璞，损之又损”的心境。守岁之夜，除却静候外出家人回归，祈愿回归的怕是还有墨香芸香纸香吧。

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知名作家博尔赫斯曾言：“在人类使用的各种工具中，最令人惊叹的无疑是书籍。其他工具都是人体的延伸。显微镜、望远镜是眼睛的延伸；电话是嗓音的延伸；我们又有犁和剑，它们是手臂的延伸。但书籍是另一回事：书籍是记忆和想象的延伸。”《华严经》则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英国著名诗人威廉·布莱克有诗：“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佛家又曰：“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记得《个园记》亦有佳句：“壶天自春”，寄意深湛。不出户而独拥乾坤，一本书不啻也是整个世界。

中国文字之记载，上溯至殷商青铜器铸铭、秦刻石、汉简牍，下连隋唐经卷、宋版图书、明清善本，囊括前朝城郭宫阙、玄观梵刹、园林宅第，旧时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碑版掌故等。记人记事记功之余，古籍之珍贵，不在文字本身，而在字里行间。盖因承载了先人的智慧与沧桑，即先人之所思。虽物换星移、浮浮沉沉，典籍在，则先人之思犹在，独照灵襟，超越尘表。

孝经今文音义一卷，入选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苏州图书馆藏

自宋真宗始，经济繁盛文化渊薮社会风雅的苏州，更兼雅士名家云集，渐成江南刻书藏书之中心。官司刻书，文治称盛；书坊林立，嘉惠士林。记有官刻本、私刻本、坊刻本及寺观刻本等，流风远播，光耀后世。现存古籍善本，上始宋咸平四年，下至清同治年间。入选国家珍贵古籍名录者，更是蔚为大观。江南的倒影、文坛的唱酬、笔底的墨韵，似从未消散过，犹无声无息行走在春风里，闲憩在夏荫里，飘落在秋叶里，邂逅在冬雪里。文脉蕴藉，时至今日仍可读出文化乡愁的阑珊，读懂清风明月的矜寂，读透一叶扁舟的襟怀。

庄生曰：“唯道集虚”。大美无言，最澹朴往往最饶芳华。文待诏有云：“我之斋堂，每于印上起造。”江南最具雅致的遗存还有藏书印。大约最早在宋宣和年间应用，一般钤在正书第一页下角，也有钤在卷末。至于名家藏书印更是矜贵。譬如，苏州图书馆镇库书宋刻宋印孤本《杜陵诗史》，又名《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共三十二卷，十四册，六百一十四页。每页框高一十九点五厘米，广一十三厘米，每半页十三行，行二十至二十一字，左右双边，白口或细黑口，双鱼尾。书中钤有“真赏”朱文葫芦印、“华夏”白文方印、“文石太史珍藏图书”朱文长方印、“季振宜字诜兮号沧苇”朱文大方印、“朱健菴”白文联珠小方印、“商丘宋荦考藏善本”朱文长方印等。佐证此书曾为明朝华夏、朱大韶，清代季振宜、徐乾学、宋荦诸大家私藏。更为难得者，此书版本精美绝伦，书衣如新、纸洁如玉，字字珠玑、句句玉映。至纯至净之感，有缘摸一摸都觉心满意足。

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三十二卷，入选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苏州图书馆藏

青山寂寥，《诗史》无声，却是满纸高华。“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不知不觉镕铸进《牡丹》的绰约、衡山的雅正，鬓影的风姿、青衫的暗香，体味出世间阴晴圆缺、人生千帆过尽，隐含着鸢飞鱼跃的灵境。恰似肖邦用音乐表现出人类的一切情感，这亦是生命的墨色、慧心的玲珑，凝固在楮墨之间，沁人心脾。

爱默生说过：“图书馆是一座奇妙的珍藏室。在这座珍藏室里，人类最好的精灵都像着了魔似的在昏睡，但都期待着我们用语言来打破其沉睡。我们必须把书打开，这样，精灵们就会觉醒。”八大亦云：“读书至万卷,此心乃无惑;如行路万里,转见大手笔。”孤舟的史心、人间的壮游、玉簪的悲欢，款款湮没在片楮零墨中，回响在空阶雨滴里。我们这一代人终究涉猎经典太少太浅。学养和文心才是江南文化之魂魄。南宋陈文蔚《寄题吴伯丰所居二首 读书阁》曰：“书阁高几寻，其高不可知。但见读书人，心与千古期。藉此闲旷地，端坐穷轩羲。世尘飞不到，月霁光风吹。”一寸文心，寸心万里。遇一位良师，得一个挚友，过一条雨巷，读一本好书，皆是人生大造化。

吴骚二集四卷，入选第五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苏州图书馆藏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绝版典籍荟萃再现，千年时光倏忽倒流，如见旧雨新知，如沐古道春风。真质隽永如是，初读惊艳，再读神往，三读难舍。哪怕片纸只字，亦在娓娓诉说着春在堂上的萦怀，艺圃园中的芳菲，钮家巷口的风华，够静够清够雅够妙。有时千载事，只在一书中。“活化”古籍，承传的是千年书香，传递的是千瓣心香。“千山共一月,万户尽皆春。”这是江南最具深衷的独白，吟入了苏子瞻诗中处处春江水暖的怡人。这是江南最赋深情的回眸，看痴了水磨腔里宛转缠绵的水袖。这是江南最为温煦的一笔，写进了吴昌硕画上牡丹石榴红柿菖蒲的祥瑞。

作者：曹俊（苏州图书馆馆长、党委书记、研究馆员）

编辑：陈熙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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