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艺术品不会提供一个答案，而是展示某种诱惑，诱惑观者去遐想和思考，例如以微笑著称于世的“蒙娜丽莎”画像，这一神秘的微笑并不是让你回答美或不美这个无法解答的问题，而是诱惑你进入神秘的联想，而恰恰是这种层出不穷、千变万化的联想保证了艺术品永久不衰的价值。

姜文的电影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艺术品，导演以其特有的生命力创作的作品都是对个体生命的诱惑：《阳光灿烂的日子》诱惑我联想到青春和爱情的美好，《太阳照常升起》诱惑我联想到生命诞生的伟大和生命猥琐不堪之间的关系。最近上映的《邪不压正》则让想起一个人的成长和成长与历史的关系。

《邪不压正》是姜文导演“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也是最精彩的一部。尽管这部电影保留了前两部（《让子弹飞》和《一步之遥》）天马行空的气势和个性的张扬，但不同的是，导演不再着墨于英雄或没落英雄的塑造，而是通过描绘战乱时期的复仇大业，揭示了一个人的成长——不是成长为此前作品中塑造的英雄，而是成长为一个有担当和能担当的人。

李天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他从美国回来时，这位年轻的产科大夫看上去风流倜傥，满脸与世无争的幸福感，可内心却被一个要为师傅全家报仇的野心所驱使，所折磨。对他来说，他自己的身世多少是一个谜：15年前师傅全家被杀，而自己则被人救起，并被送往美国治伤和学习，他一直以为他的恩人是一位美国大夫，也以为召他回国报仇的就是这位生活在中国的洋人。但当他到了北平后，从这位洋人那里得知让他回老家不是养父的本意，而且养父执意要他回美国，他产生了疑惑，产生了对自己身世的疑惑。李天然虽然非常憎恨他的两个仇人：当时的警察局长朱潜龙和日本人根本一郎，15年前他亲眼目睹他俩为了夺地种烟片杀了师傅一家，但一开始他并没有下手的勇气，毕竟在他身上玩兴还很重，周围出现的各种人物也让他脑子转不过弯来。一直到当他的真正养父蓝青峰走进了他的生活，让他看到朱潜龙为他师傅造墓并把杀人大罪推诿到自己身上时，他才开始深切地感到报仇的必要性。

但真正让他有决心的是屋顶上的女子——巧红，这位被称为是北平第一裁缝的奇女，和李天然一样，心中有为父亲复仇的强烈愿望。她隐姓埋名，极其耐心、绝不松懈地等待仇人上门。她喜欢上房顶，喜欢离天空更近的地方，也许是想缓解一下内心不可驱散的惆怅，也许是为了躲避内心的孤独。她和李天然在屋顶相识相爱，在高高的钟楼上吐露衷情，这些场面似乎不是体现浪漫，而是源自一种来自天籁的相约，是共同的命运把这两个非常纯洁的人绑在了一起。

巧红和蓝青峰终于让李天然敢于面对仇人，日本人和汉奸的猖獗也让他有了新的勇气。在他与朱潜龙最后一搏时，朱潜龙依然不改口风，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没有杀死师傅，真是谎言说了一千遍，自己都认为是真理。面对死不改口的朱潜龙，李天然使出全身解数，打死了这个罪该万死的恶人。最后他协助蓝青峰帮助爱国将领张将军转移到安全地带。当李天然与受伤很重的蓝青峰告别时，李天然提出要帮助这个“父亲”，被蓝青峰断然拒绝，蓝青峰让他自己有一个儿子，言下之意就是他已经不需要一个父亲，而是可以独立了。

重又回到屋顶的李天然，当然想和巧红在一起，但他的请求也遭到了巧红的拒绝，因为巧红要去完成自己想干的事情，并希望李天然亦是如此。屋顶上的李天然向大地和天空询问，但这些询问并不给予答案，他终于明白他必须要一个人去面对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他成长了。这样的结尾固然令人心酸，但我却看到了导演想要表达的东西：在生命面前每个人都必须孤独地面对各种问题，就是爱情也无法起到永远拯救的作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天然确实和哈姆雷特有相似的地方。他们必须面临报仇的大业，但结果完全不同。李天然没有成为报仇的牺牲品，但作为胜利者的他也没有沾沾自喜的机会，更不可能借助自己的成功继续走下去，而是必须面对未来，面对生活，必须扮演起真正的父亲角色，必须有担当。也许蓝青峰的话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抗战需要成千上万有勇气的人，而不是孤胆英雄。看到这里，我才明白，为什么姜文说，他是为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拍的电影。

这部电影的各个角色都非常丰富，情感也都表现得真挚，可谓个个成戏。但我最想提的是电影中的两位女性角色：唐凤仪和关巧红。唐凤仪是唤起李天然情欲的女人，但唐的这份欲爱并不能驾驭李天然，特别是当李天然遇到关巧红以后。关巧红不仅美丽，更为重要的是她是个注重心灵的人，她明白事理，爱憎分明。她不仅解开了李天然内心深深的迷惑，而且让李天然明白了什么是现实。扮演这两个角色的许晴和周韵极其出色和细腻地表现了角色的内心，我估计这将会是中国电影中非常成功的女性角色。

值得一提的是姜文电影里的音乐，在我看来，很多人说的“荷尔蒙爆满”更多不是源于那些刀枪打斗的场面，而是让人陷进去不能自拔的音乐，这次导演用的音乐的原型是“sleepy Lagoon”这首歌。是啊，北平的屋顶就像是沉睡的湖水那么慵懒，又那么生气勃勃。真的，也只有这首歌能配上这部电影。

姜文当然已经不是拍 《阳光灿烂的日子》时的姜文了，他当然变了，给我的启示就是他的作品提出了关于人的哲学命题，他更关心人了，并想把真实的人还给银幕！

作者：李健鸣 知名剧作家、翻译家

编辑制作：卫中

责任编辑：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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