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大地》与当代美国汉学 | 段怀清
偶然注意到最近几种电视节目中,出现了寒春、阳早夫妇的影像。作为1949年之前来华并赴解放区支援中国革命的美国人,寒春、阳早夫妇的生平履历——尤其是寒春的履历中——出现过当年美国政府实施的“曼哈顿计划”,此外,还出现过费米、杨振宁等与寒春离开美国之前有过交集的人物的名字。
其实一直到现在,对于寒春(Joan Hinton,1921—2010)的真实一生,公共领域中仍然知之甚少,尽管这未必是出于寒春自己的本意。而最近随着寒春在公共传媒中的频频曝光,也勾起了对于寒春的哥哥韩丁(William Hinton,1919—2004)的一些相关记忆。

六七年前,我在波士顿麻省大街,距离哈佛广场不远的一家“革命书店”(Revolutionary Bookstore)里,偶然发现了韩丁的《翻身》一书的英文原本(上图)。当时让我很惊讶,因为我一直想买这本书的英文原本,不想在这个书店里与之不期而遇。我在这家书店里,看到了不少世界范围内的与“革命”相关的书籍,还有被翻译成为英文的“毛选”。
我知道,韩丁早年曾入学过哈佛大学,但不是很清楚这本《翻身》出现在这家“革命书店”是否还有其他具体原由,因为这本书明显是本二手书,但书的品相仍完好无损。我还知道,1940年代下半期的哈佛大学,与20世纪上半期的中国革命之间,确实曾有着某些交集关联。原任联合国副秘书长的冀朝铸,早年就曾在哈佛大学求学。在《从红墙翻译到外交官——冀朝铸口述回忆录》一书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令人印象深刻:
在朝鲜我结识了不少朋友,除了三剑客外,我在美国认识的许多中国同学和共产党员也在志愿军秘书处工作,其中包括浦寿昌博士和浦山博士以及浦山的妻子陈秀英,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与我保持了终身的友谊。在哈佛大学时,浦寿昌和浦山两兄弟是第一次介绍我参加共产党活动的人,这两个人也是把我带进外交工作的人。浦寿昌当时是周总理的英文翻译和秘书,他向总理建议,等他过40岁后,等我的中文取得较大进步后,我就可以代替他做英文翻译工作。
上文中提到的浦寿昌、浦山兄弟,上个世纪40年代下半期先后就读于哈佛大学,浦山生前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所长、中国世界经济学会会长,有《浦山集》传世。而浦寿昌在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之前,曾加入美国共产党。浦寿昌、浦山兄弟在哈佛大学求学、加入美国共产党后又转入中国共产党的时间,与韩丁在晋冀鲁豫边区的冀南地区参与联合国救济善后总署在中国的项目与计划、在北方大学任教以及以观察员身份亲历晋东南张庄的土地改革的时间相近。几位当时还非常年轻的学生通过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神奇地将美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中国的土地改革这些政治组织与翻天覆地又波澜壮阔的社会变革联系在了一起。
1966年,韩丁的Fanshen:A Documentary of Revolution in a Chinese Village(《翻身:一个中国村庄的革命纪实》)由兰登书屋旗下的Vintage Books出版。这本书就是韩丁在他当年亲历晋东南张庄的土地改革所记录下来的一千多页调查笔记的基础之上写成的,这也是《翻身》“序言”的第一句话所说明的。这些记录着韩丁当年在张庄所见所闻的资料在运回美国过程中的遭遇,以及之后韩丁本人的遭遇,包括他为撰写《翻身》一书所经历的种种,在该书“鸣谢”以及“序言”中均有极为克制但令人动容的叙述,此不赘述。

六七年前我在哈佛—燕京学社访学,按照要求,访学期间需要举办一次公开学术报告。记得当时我报告的题目是“明恩溥及其中国叙事”,主要讨论的是清末民初美国来华传教士明恩溥的两部有关中国的著作《中国人的气质》(Chinese Characteristics,上图)和《中国乡村生活》(Village Life in China,下图)。报告结束后的茶歇及互动期间,哈佛大学政治学系教授、资深中国研究专家裴宜理女士跟我提到了韩丁的《翻身》,并告诉我这部著作对于美国的中国研究界研究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以及新中国影响深远,而且还特别强调——在她个人看来——《翻身》要比《中国人的气质》一书更为重要。

放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语境中,尤其是西方人对于中国人的叙述语境中,明恩溥的这两部著作都具有不容忽略的历史意义、文献意义乃至学术和思想意义,但在20世纪中期尤其是新中国研究的语境中,韩丁的《翻身》确实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与价值。在《翻身》一书的“鸣谢”之后,紧跟着就是一张专页,上面是对“翻身”这个关键词的解释,这也是我在英文文献中看到的对于与20世纪中国革命密不可分的“翻身”一词最为严谨、完整而且深刻的阐释。而《翻身》这一部著作,仅仅从方法论的角度,即足以作为“关键词”研究的一种学术典范。
有意思的是,美国的中国历史研究学者柯文(Paul Cohen)在其《走过两遍的路:我的中国历史学家之旅》(柯文著,刘楠楠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1年)一书的答记者问中,也提到了美国人所写的有关中国的著作对于他早年选择中国研究所产生的影响,不过并不是韩丁的《翻身》,而是赛珍珠的《大地》:
1955年秋,我入学哈佛。我对历史所知不多,那时最吸引我的还不是历史学,而是亚洲,尤其是中国。……我当时读过的关于中国的书,只有赛珍珠的《大地》。

而这并不是我所读到的美国汉学家与赛珍珠的《大地》及其中国著述产生交集的第一次。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主任韩书瑞教授(Susan Naquin),在一篇有关中国研究的访谈中,与访问者之间有如下一段对话:
访问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中国的历史?一个人决定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当初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师友的期许,抑或纯粹出于专业上的兴趣?
韩书瑞:我16岁开始有兴趣,那个时候我看了一些关于中国的英文小说。不是有这么一个女性,名叫Pearl S.Buck,一个美国传教士的孩子,在中国长大,她写了好多以中国为背景的小说。……我开始看她的小说,对中国逐渐产生了兴趣。
尽管韩书瑞这里并没有直接说明当时她所阅读的赛珍珠作品的名字,不过可以肯定其中会有《大地》,因为这部著作不仅是赛珍珠当时在美国最为畅销的“中国书”,而且还获得了193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世界文坛以中国叙事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赛珍珠无疑是第一人。
与《大地》相比,韩丁的《翻身》这部“非虚构写作”的著作,在美国社会乃至世界范围内,同样获得了广泛认同与肯定。据说,直到现在,作为一部经典,《翻身》一书,依然是美国大学中国历史、政治、人类学等专业学生的必修书。不过真实情况是否依然如此,未曾做过调查研究,权当一说吧。
图:段怀清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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