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记】在苏东坡与陈季常相见的歧亭，吃吊锅大菜 | 舒飞廉

笔会

暮色苍茫里我按照“歧亭一封信”的指引，小心翼翼地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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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是歧亭镇九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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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初冬时节，开车去麻城山中。由二七长江桥右拐，走江北快速路，车窗外是江滩芦苇花，花林间千姿百态的乌桕树，树外就是含饴着天兴洲，拐向东南的长江，涌流在青天白日下。车行三十余公里到阳逻，由阳逻往北，111省道，又三十余公里，过汪集，到凤凰镇。凤凰镇在318与106国道的交叉点，由凤凰镇沿106向北又十余公里，就到了麻城市境的歧亭镇。</p>
 <p>歧亭东临举水，西望倒水，倒水边的仓埠、李集已生缓丘，入歧亭后，大别山的余脉九螺山即完全呈现出来，果然是像九颗大小不一的螺蛳壳，扭扭转转，遥遥镶嵌在路西的旷野中。九螺山往北，是麻城以西的大胜山、管山、大雄寨、黄麻尖、五脑山，与麻城东屏风般的龟峰山、蕙兰山、五峰山等遥遥相望，中间就是宽绰抬升的举水中上游平原。所以歧亭镇与凤凰镇结邻，往西南一路可去黄陂、汉口，往东南一路可往团风、黄州，在道路的分岔，的确是可以立“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临歧痛哭的古驿。</p>
 <p>九百多年前，苏轼领着苏迈，即是在正月的风雪里，骑马出汴京，而周口，而潢川，由新县沙窝镇过小界岭，越河南境到湖北境，而福田河镇，黄土岗镇，中馆驿镇，宋埠镇，歧亭镇，然后去往长江北岸的黄州，将就他的团练副使职务的。在小界岭上咏完梅花，一路出宋埠镇，大概就遇到了“方山子”陈慥陈季常，山坡上长啸，打望，“白马青盖”下迎，将他们父子两个团团接到歧亭，他“隐君子”温暖的家，盘桓五日才依依不舍放父子俩离去。黄州四年间，苏轼来歧亭三次，陈慥往黄州七次，他们朝夕相处共一百多天。苏轼领着一家人离开黄州，乘船“量移汝州”的时候，众人送至慈湖（可能是黄石市的磁湖），陈慥是送到了九江。送别的路上，东坡写《歧亭五首（并叙）》，追怀他们的交情，仍念念不忘到歧亭的第一顿饭：“昨日云阴重，东风融雪汁。远林草木暗，近舍烟火湿。下有隐君子，啸歌方自得。知我犯寒来，呼酒意颇急。抚掌动邻里，绕村捉鹅鸭。房栊锵器声，蔬果照巾羃。久闻蒌蒿美，初见新芽赤。洗盏酌鹅黄，磨刀削熊白。须臾我径醉，坐睡落巾帻。醒时夜向阑，唧唧铜瓶泣。黄州岂云远，但恐朋友缺。我当安所主，君亦无此客。朝来静庵中，惟见峰峦集。”他第二天早晨酒醒所见的山，大概就是九螺山。</p>
 <p>多么好的一餐饭，足以慰风雪，慰风尘。“绕村捉鹅鸭”，哈哈哈哈哈，说不定就是季常兄顶着“高帽子”，亲自去邻居家门口抓的大麻鸭与呆头鹅，当日四川人还没有吃上辣椒，但花椒还是爱的，煮鸭烹鹅，生姜、花椒料下足，够了！雪里拔出来的白菜，长在麦田旁边，将欲出莛，肥厚多汁，蹋地菠菜、头茬韭菜也不错；难不成写“蒌蒿满地芦芽短”的东坡兄，第一次吃蒌蒿，条条索索，鲜嫩微赤，其实是在我们麻城县？年关里，猪肉腌渍沥干，冬阳下曝晒，滋味具足，切几片煎出腊猪油，以炒蒌蒿，不要太美；熊白？是野熊的脂肪？是主人自己去山里打猎，猎到的，还是行商贩来的奇货？这个隐士并不穷。当然也是因为远道而来的贵客，才舍得“磨刀削熊白”。酒呢？鹅黄色的，琥珀一样的，让客人见风倒，须臾醉，“漫思茶”的美酒陈酿，应该出自隔壁的杏花村吧！对对对，就是唐朝那个三生杜牧之的杏花村，他也去黄州做过官，也走过这条光黄路，写下“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他是借酒家的酒浇愁，哪有我们这般故人相逢灯火可亲有情味。话题呢，说不完说不完，我二十六岁，任凤翔府签判，就是在你父亲陈希亮的手下，你父亲爱给我穿小鞋，那时候，你还是府上四少爷，青葱少年，唇红齿白，苏迈那时候两三岁，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追着你喊叔叔，要你教他打弹弓……二十年后的相逢，当年那个写《凌虚台记》《喜雨亭记》的才子，已经到了沧桑挫折的中年。</p>
 <p>中午时分，天气晴寒，我也停车106国道边，在一家新开张的餐馆吃饭。歧亭往北，种稻之外，有一个新产业，是种杭菊，菊田刚刚收割，全镇沉浸在菊花的清苦幽香里。餐馆里只有“吊锅”大菜，我一人食，没法子，也只好点了一个套在铸铁锅上的大吊锅，由一身花衣裳的大嫂服务员端过来，满满当当，咕嘟咕嘟煮开，土鸡汤打底子，里面交叠着鱼糕、肉糕、鱼圆、肉圆、排骨、粉条、土豆、大白菜、干豆角、千张、海带、白豆腐、鱼面，是将人家的年菜，全部荟萃在一块儿。我当然是没法吃完，打了包，装六七个饭盒，回武汉放冰箱，到现在也只消受了一小半。但这麻城“佛跳墙”味道真不错，在腾腾油气里，吃得我浑身冒汗，不亦乐乎，觉得来访歧亭，不虚此行。熊白？我估计店家没有，就是有，我也不太敢吃这牢底坐穿兽。鱼面不错，新鲜，白如玉环，有韧劲，就当这鱼面是花衣裳大嫂们切削给我的熊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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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饭后的散步，是沿着镇北的沙土路往西走，路边有菜地，也有池塘，菜地里是黑白菜与红菜薹，池塘四周立有丝网，丝网里挤满了白鹅与麻鸭，陈季常与他能作“河东狮子吼”的太太，如果现在赶来捉鹅拿鸭的话，大概是“绕塘”就可以了。九螺山就在镇西，山岭沐浴在阳光下，历历可数。我觉得方山子兄“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就是走向这一片低山，两三公里外，来回五公里，记在微信运动里，10000步，颇合养生之道。由《歧亭五首》来看，人家为迎接好友，是做了周全的准备的，《方山子传》里，却说是“适见焉”，“亦矍然”，好像两个人是觌面相逢，彼此大吃一惊，东坡写文也不老实嘛。苏轼又回忆起他在岐山见到陈季常时，四公子骑马射鹊的英姿。岐山在凤翔府，说不定当年苏轼、陈慥，领着苏迈酒后散步到此，望着晚霞中的九螺山，想念岐山，将人家的村砦魔改为“岐亭”也不一定，所以，“歧亭”还是“岐亭”，还真不好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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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犹豫半天，终究是没有走进九螺山，消食回来，我重新发动车子北上。准备起步的时候，路边两位穿着黄马甲的村民拦住我，着急地敲车窗。原来这两位大哥，是要分发一张“致全镇冬季道路交通安全居民的一封信”给我，信印在红靛染色的薄纸上，“农村道路狭窄弯多坡陡，客车、旅游车、校车、农村面包车、危险品运输车、货车等，一旦发生交通事故，往往是灾难性的”，没错，还有电动车，“老头乐”，这几年，我看到的乡村的交通事故，已经远远超过城市。他们要我在回执上签名，我签了，手指染上红靛，他们还要手机拍照，我也摆了一个pose。他们满意地与我挥手告别。</p>
 <p>遂作别歧亭，准备往宋埠去，我此行的目的地是柏子塔。暮色苍茫里我按照“歧亭一封信”的指引，小心翼翼地开车。东坡兄上马南下，也要小心，106国道形形色色的车流里，骑马比开“老头乐”还危险，“平安回家是家人永远的期盼”，前方就是他一生中真正的“歧路之亭”黄州。</p>
 <p style="text-align: right;">2023年12月16日，孝感市农四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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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舒飞廉<br>
   图：舒飞廉<br>
   编辑：吴东昆<br>
   责任编辑：舒&nbsp;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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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土记】在苏东坡与陈季常相见的歧亭，吃吊锅大菜 | 舒飞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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