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乡风物】我必须诚实地说，我还是变成了一个浪漫的中年人 | 陈思呈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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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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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老友小梁家是增城的荔枝大户。她家有多少亩的荔枝林，我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有一次去她家玩，站在半山腰她对着江山很笼统地一挥手，说反正这一片都是吧。这几年因为小梁，朋友们都实现了荔枝自由和乡村自由。每到夏天，小梁在群里一挥手，大家就纷纷奔赴增城，车程一个半小时。</p>
 <p>我本来也不知道荔枝有那么多品种。我和小梁说过，如果我不把各个品种吃齐，我就不姓陈。她说，我会让你姓陈的。</p>
 <p>根据我在实践中的总结，各品种可以分为以“香”胜出还是以“甜”胜出。甜是舌头的感受，香是整个口腔鼻腔甚至整个人周边的空气弥漫的感受。比如小梁最爱的品种“槐枝”就不怎么甜，是小众品种，市场并不喜欢。但它香，果味很足。</p>
 <p>单说甜味，又各自不同。桂味的甜很清爽，糯米糍的甜有肥糯的质感，白糖罂是傻白甜，仙进奉是复调甜。作家车前子说“荔枝的甜是腻甜，是发嗲的甜”，怎么说呢，只能因为车前子不是增城人。</p>
 <p>我问过小梁，你最喜欢的水果是什么，她说是荔枝。这个答案让我费解，不是荔枝不好，而是她从小吃到大，触目所及漫山遍野都是荔枝，为什么没腻呢？但小梁老实地说，这里的黄皮树和桂圆树也很多，但她就没那么喜欢。可见喜欢与否，跟多与少，并无直接关联。物以稀为贵，正如诸葛亮的空城计，是对人性的赌博，但不见得总对。</p>
 <p>她每次吃荔枝就是两斤起，说“要吃就吃饱”。但不是有句名言“一颗荔枝三把火”吗？她的诀窍是吃完再喝咸鱼头汤，这里的断句应该是：咸鱼，的头，的汤。</p>
 <p>细思之下，慢慢觉察到荔枝是令人感动的水果，原因正在于它是那么普通，普通得让人忽略它的精湛。不管是它在枝头的样子，还是它晶莹的肉身，还是那些微妙的千差万别的香气，它是被神爱着的美物。最贫穷的村民也可以纵情享受这份爱。但它也有缺点，被摘下之后衰老得很快，舌头微妙的人会从它的蒂来判断这个荔枝脱离枝头多久了，他们觉得“每个小时的味道都不同”。但这个缺点更让人觉得它是被神爱过的，性情中果。</p>
 <p>对荔枝的赞美到此为止，接下来我说点别的。这些年朋友们常常因为摘荔枝而到增城聚会，秋天冬天没有荔枝了，但小梁的山头还在，聚会依然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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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最开始在小梁家里煲饭吃，但路线越走越远，也会去到连小梁本人也不认识的村庄。有次在密石村，村子里正在选举，有人对我们说，可以去村书记家吃饭，但那次带着我儿子小宝，小宝坚决不肯，说他不想卷入政治。附近又没有饭店。怎么办呢？小梁有办法。她看到一个老阿姨，正在自家简朴的厨房里做饭，炊烟中小梁探头进去：阿姨，我们在你这里吃顿饭好不好？</p>
 <p>老阿姨慈眉善目，十分欢迎，说她正好有多余的饭。那次我们人少，就三四个人，于是炒了个青菜和鸡蛋，小梁往老阿姨的手里塞了一百块钱的现金。</p>
 <p>后来，朋友们各自带着零食来聚会。有次来到了丝苗米的稻田中，著名的丝苗米正在大地上变得沉重，秋天的阳光如此不疾不徐，我们不想走了，把零食摊开来后席地而坐，这是野餐的雏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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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小梁家里有一个“膳魔师焖烧锅”，据说是多年前斥巨资在“广百”买的。有一天小梁从柜子里把它找出来，眯起眼睛端详它，觉得它可堪大任。最近这次聚会，小梁先在家里斩下两只鸡的四个大鸡腿，跟正宗丝苗米一起，煲出增城式的土鸡饭，然后装进焖烧锅里。装进焖烧锅的时候，她心里无端升起一些忐忑，很担心这煲鸡饭不配合，夹生或者怎么滴，影响了我们举办野餐活动的自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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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那天，小梁的车后厢里装满了各种食物和餐具——油糍、糖环、沙糖桔、枇杷、话梅、瓜子、开心果、一次性碗碟筷子。其他朋友带了自制的酱泡萝卜，面包饼干维他奶，甚至还有冰酒。我还聪明地带了一张户外露营免洗防水防油PVC长方形大餐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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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我们载着这么富足的一车厢食物在乡村漫游。增城乡村的村民是很有意思的，幽默。当我们对地里长的矮脚白菜感兴趣，他们让我们随便摘，当我们对着破落的屋顶长出来的野草搞摄影创作，他们说这个要收钱的。</p>
 <p>他们介绍我们去看村里一座古桥叫步云桥，据说是清代的。这座桥特别美，美就美在两边没有护栏。大条石做的桥面，桥身离水面有四米多高，站在桥上，有种健步如飞和岌岌可危同时存在的感觉，哪怕是站在桥身的最中间，依然有一闪身掉下去的幻觉，但也因此古意凛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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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午餐时间，找了一棵巨大的荔枝树，在它的树荫下铺开桌面，放上所有的食物和酒。没错，你猜到了，这是一次完美的午餐，哪怕就是放在室内，它从美味、营养、精致……各个角度也很合格，何况现在是在路边的荔枝树下。</p>
 <p>每个人都很满意，每个人都恨不得伸出手来互相拍对方的肩膀，小陈（小梁）（小王）（小崔）（小郭），真有你的。</p>
 <p>但吃完饭之后就困了。午睡是我们的国粹，中国人的生物钟很难改变。怎么办呢，这个时候小梁想到了上树，她找到一个合适的树桠，可以稍微形成一个躺卧的姿势。但她试了试又下来了，我也上去躺了躺，躺后就知道为什么猴子要进化成人，在树上睡确实还是不太舒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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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小王是刚从南美洲旅行回来的老驴，她把桌布的一角收拾收拾，率先躺了上去，没过一会儿，她的声响就少了，身体出现一种更静止的状态。小郭一看，打起了呵欠，呵欠这东西传染力最强，我们马上凑过去，把桌布剩下的东西全部清理掉，然后三个人并排在这桌布上仰躺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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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平生第一次睡在一块桌布上，怎么说呢，地上是不太舒服，因为很硬，崎岖硌背，但睡着睡着，好像睡出了感觉，世界正在变形，我说不清楚它变成什么样，正如我无法说出它原本什么样。就连身边的小王和小郭，她们的闲谈也正在产生变化，我只能说，人与人之间，坐着说话，站着说话，和躺着说话，三者之间的说话内容，肯定是不同的，哪怕是同样的两个人。</p>
 <p>此时，一切正在产生微妙的变化，眼睛上空的树荫向我缓慢地伸展过来，岭南的冬天真的很舒服，阳光很暖，田野里到处都很干燥，一切那么安全。我的头脑里失去了想法，睡着了。</p>
 <p>是一只类似苍蝇的生物在耳边嗡嗡叫着，把我叫醒，我记得入睡前小王还在询问我：“要不要吃瓜子”，一边问一边发出咔嚓咔嚓的嗑瓜子声，我心说佩服佩服，还能一边睡觉一边嗑瓜子，毕竟是曾经快到了南极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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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我突然想起来，在很小的时候，大概刚上初中，我就有过一次路边的野餐。</p>
 <p>那时候，我要好的同学叫林欣，我们有个共同目标：去看看大海。</p>
 <p>我们那个小城并不靠海，但有一条江，也许意味着离海并不算太远，在我们的想象中，沿着江走，就可以走到下游的城市，那里就是入海口，可以看到大海。</p>
 <p>这个想法不知什么时候产生的，也不知它是怎么产生的，甚至也说不出到了海边后要干什么。可以说是头绪全无。林欣也有这样的想法，她可能想得更具体。我们频繁地谈论大海，互相填补彼此的想象和知识。我得知，最开始航海的人靠信鸽来认路，后来腓尼基人和希腊人的方法是辨认寺塔的尖顶。还有时候，是靠听狗叫声。</p>
 <p>我们的计划也越发具体起来。每天午餐我们是在饭堂吃的，那就是省钱的好机会。如果想更省钱，我们还可以骑自行车去：</p>
 <p>“找个星期天上午出发，到星期天晚上吃晚饭前就可以回到家。”</p>
 <p>距离中秋节过去不远的那个星期天，父母加班，我们把家里剩余的几块月饼和香蕉带着。临出发时，我在茫然中又产生了一点灵感，拿上了两件雨衣。并不是担心下雨，是打算把它铺在地上作为桌布。</p>
 <p>你看，我在当时就知道桌布的重要性了，对吗？</p>
 <p>我们是骑单车去的，但根本做不到沿江而行，没有可行性，也无法穿越美丽的村庄，为了减少迷路的概率只能走大路。那一路尘土飞扬，路过的货车让更多的灰尘往我们嘴里扑。</p>
 <p>连问路都很难。即便能问路，只能模糊地问：“往汕头怎么走？”但被我们问到的人——多数是从地里干完活回家的农民——他们并不友好，他们总是狐疑地问：要干嘛？好像不相信我们只有问路一件事。</p>
 <p>午餐时间早过了，但所有的田野都要下路基去，就连田埂都不容易到达。我们又累又饿，心里非常慌张，表面勉力维持。</p>
 <p>终于出现了一棵看起来可以依傍的大树，树冠下有一块草和泥混合的土地。我们把雨衣铺在上面，吃完了我们带出来的月饼和香蕉，月饼又甜又腻，香蕉也是。</p>
 <p>当我们把雨衣从地上收起来，才发现刚才坐的地方，有一摊巨大的完整的牛粪。好消息是它已经被晒干了，坏消息是显然我们刚才很准确地坐在它的上面，它被我们坐扁了。</p>
 <p>大海不知还要多久才到，但这摊牛粪仿佛是一个转折点，让我们看不到终点。</p>
 <p>折返的时候，天色还很亮，但不知为什么，到家时已经过了晚餐时间。我们的父母都以暴怒结束了这件事。</p>
 <p>从那天之后，我们不再讨论大海了，起码表面如此。不知林欣如何，但我并没有忘记这个计划。晚上，我总是急于写完作业，可以早一点到床上躺着，躺下来之后，我就可以无边无际地开始想象。</p>
 <p>我还是经常想象海风把那些粗长的木麻黄枝条吹歪，腓尼基人、古埃及人和希腊人，在海滩上造出了船只，他们奇丽的服饰……想象这个干嘛呢？我并不可能遇到一个腓尼基人。</p>
 <p>多年之后，和好友晓玲说到这个经历，晓玲说，她有着与我几乎一模一样的经历，不同的是，她不是骑车，她难度更大，她与表姐步行了20里路，步行，最后真的到了黄海边，大海奇丑无比。她们一口水都没带，走了一下午，路上遇到一个农民，想问他讨口水，结果，他舀了一勺粪给她们。</p>
 <p>如今我猜想，可能有很多人像我和晓玲一样，在十来岁的年纪，默默地实践过“去看大海”的计划。“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莱农和她的天才女友莉拉，她们也曾经有过这样的计划和行动。</p>
 <p>这个行动几乎有点寓言的意味。但是事实上，起码我上面讲到的三个案例，无一不是受到了现实的讽刺和打击。只不过，这些打击本身也很有意味。我如今想，那天假如我们坚持走到大海边上，也许会像晓玲一样，发现大海奇丑无比。所以，也许，说不定，当时我们的无意识已经预感到了——我们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坨牛粪就让我们预感到了，并且帮我们做出了判断：半途折返。</p>
 <p>也许还做过很多企图浪漫的事，都遇到了滑铁卢或者尴尬。有时候，我也会嘲笑一下以前的自己，但我必须诚实地说，我还是变成了一个浪漫的中年人。说明坐在牛粪上的那场路边野餐并没有让我真正反胃。我想晓玲也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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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我也分不清自己实现的能力是否比那个12岁的女孩更强。只是在荔枝树下的这一餐饭，和这一场午睡，确实很快乐，让人有真实的幻觉，觉得大海举足可达。</p>
 <p><span style="color: #95a5a6;">[吾乡风物]是陈思呈在笔会的专栏</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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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陈思呈<br>
   图：陈思呈<br>
   编辑：钱雨彤<br>
   责任编辑：舒&nbsp;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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