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地道沪语“嘎三胡”,讲述繁花着锦的上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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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吃客》是上海女作家石磊继《上海饭局》后的又一力作。全书围绕“吃客”二字展开,于茶烟酒盏中,邂逅上海层出不穷的人杰,听挚友名人讲述波澜壮阔的故事、岁月积淀的家教,辅以原汁原味的沪语,向读者呈现出上海独一无二的气质。这些吃客们仪态雍容,衣发翩翩,带着上海老派的情致与讲究,品味故旧优雅的上海滋味。这份滋味是食,是诗,是画,是从前悠长而值得记录的年月。跟随书中色彩纷呈的油画,以及珍贵保存的家庭老照片,得以窥见近百年来上海这座城的文化记忆。

>>内文选读:

乔老爷,乔奶奶

之一

上海的暮冬,独具一格的冻雨缠绵。礼拜五清晨,灰云流软,满城泪痕。恰是这一日,有个甜翠婉转的蜜约,海上花鸟画大家乔木先生的两位女公子,乔苏苏与乔筠,两位姐姐摆个玲珑家宴,煮乔家的传家饭菜,邀我餐叙。前一日的黄昏,清坐于澄澄灯火下,抱着乔木先生的画册《百年乔木》,密密切切,翻了久久。那些花边竹底,沧浪空翠,清妍不腻的富丽牡丹,中国人几千年的虚怀若谷,一页一页,翻得我,于薄寒天气里,一片心软如麻。次日清早,坐在车里,犹在心头再四回味乔木先生那些笔致,漫想着乔家两位姐姐,从小到大,是不是穿一身鸭蛋青的玻璃衫褂、鲑鱼红的绉纱灯笼裤,如珠如玉,于父母膝下缠绕成长。如此乱想着心事,冬雨里,一步跨下车子,望见苏苏姐姐,打着伞,立在雨里,默默等我。68岁的苏苏姐姐,一头胜雪白发,双目清亮,兀立于雨中,真真衫亦翩翩,发亦翩翩,有一种高挑于江南温软之上的、飒然的美。乔家是河北人,容颜从来不会说谎,一定将骨子里的秘密,一字一句,讲得明明白白。

两位姐姐备了几碟子明前的滴绿时鲜,然后精精致致包饺子给我吃,春韭做馅,真是一流美物。这手饺子功夫,是乔木夫人乔奶奶传家的,乔家小女儿乔筠最得母亲真传。两位姐姐一边与我谈天,一边一搭一档在桌上包饺子,方寸之间,手脚干干净净,生活漂亮。这个亦是乔奶奶的真传,包顿饺子,绝对不会狼藉一片。而我这个袖着手吃饺子的闲人,对桌上的两件物事,生了兴致。一件是给饺子们排队稍息用的盖帘板,高粱秆做的,废物利用,编功细致紧密,不粘面皮,环保而轻巧,是河北的家常东西,亦是乔家不离须臾的厨下用具。另一件是一枚碟子,密胺质地的,画着满地的西洋花卉,画得一点点浑,别有趣致。这枚碟子,起码应该有二三十年的岁数了。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姐姐们跟我讲:“是啊,80年代初的东西吧。爸爸应邀画了一套密胺的碟子,画的中国传统花卉,梅兰竹菊,还有别的画家,画的一套西洋花卉的,家里至今在用。”

乔家的惜物,雍容悠扬,让人看到其中动人肺腑的教养。乔木先生15岁,只身背一个包袱皮,从河北农村来到上海,以一名布店学徒工,得入江寒汀先生门庭,是公认的江寒汀先生的大弟子,海上花鸟画大家。多年来,乔木先生的画,除了在宣纸、扇面上腾挪闪烁,亦遍及食器碟子、火柴盒子、保温杯、搪瓷面盆、贺年卡等,尤以一套为中国邮政绘画的百鸟信封为美物,至今仍为很多藏家所喜。一只信封一种鸟,百只信封百种鸟,乔百鸟的美誉,一点不是夸张。

乔家曾经于武胜路长居三十年之久,与当年的46路公共汽车终点站紧邻。那一带,靠近跑马场,是非凡热闹的市面,沿街一排,皆是此起彼落的店铺。红尘万丈里,独独开出乔家一枝别艳来。乔木先生府上终年熙攘,往来之间,有画坛前辈老法师们,亦有各色门徒学生子们。年轻学生们,走过路过武胜路,踮起脚来跳一跳,从窗口张张,乔木先生在不在家,若是先生在家,便敲门进去看看先生。乔木先生的画室,如一间流水不腐的大客厅,喝口水的,抽袋烟的,歇个腿的,聊个天的,真真鸿儒们谈笑不绝。乔家后门就是上海音乐厅,朋友们于音乐会之前,来乔家喝杯茶的也有,于音乐会散场,来乔家借把伞的也有。乔先生是海上花鸟画数一数二的大家,而乔家能温煦如春至此,于今真是难以想象的奇景。前辈温存,春风化雨。

乔木夫人刘金胜,大家的乔奶奶,晚年的照片上,粉团团,满面都是岁月如歌的慈爱。乔家两姊妹,说起母亲的好,真是婉媚,像透舒曼那套揉人心肠千回百转的《童年即景》。

乔筠姐姐讲:“阿拉姆妈做的面食,远近闻名的,从前也没有煤气,姆妈有本事在煤炉子上蒸馒头、蒸包子,一笼14只小包子,漂亮得不得了。高庄馒头一层一层面粉手工揉上去的,层层分明,左邻右舍人人都吃过。我幼年的同学,至今记得,小时候来我们家里玩,阿拉姆妈刚刚蒸好的高庄馒头,一递一大个给孩子。同学讲:‘现在想想,那么一只大馒头啊,至少要二两粮票的,侬妈妈笑容霭霭,一声不响就拿给孩子了。’乔家姊妹小时候遇着姆妈做面食的日子,捧个搪瓷的兰花面盆,出武胜路27弄的弄堂,穿出去是龙门路,拐弯是老虎灶,隔壁就是粮食店,面粉1角7分一斤,买五斤面粉,8角5分,姊妹两人还年幼,店员称好了面粉,帮小姊妹盖盖好,怕回家路上,被风吹散了面粉。乔奶奶包的素饺子,韭菜、鸡蛋、粉丝、虾皮、油条,切碎拌匀,点一点麻油,裹在馅子里,都是家常东西,但是一家人吃起来,满足畅意。连爸爸都包得一手好看饺子,下放劳动,到食堂里帮工,爸爸包的饺子像元宝,资深食堂阿姨都赞叹。

“阿拉姆妈一台缝纫机,当年不知解决了多少亲眷朋友的困难。爸爸的画家朋友,家里生孩子,姆妈缝纫机上替人家做小囡衣衫、婴儿的连裤衫,里里外外,舒舒齐齐。我哥哥插队落户到东北黑龙江军垦农场,姆妈整整一个礼拜,扑在缝纫机上,给哥哥赶制寒衣,等哥哥启程,姆妈累倒,大病一场。”

苏苏姐姐讲:“从前的人,会过日子,悠长,从容,像从前的画,耐看,江寒汀先生的花鸟,一张册页,慢慢、慢慢,可以看半天,不像现在的画,太急了,薄不过,一眼就看完了。”

两位姐姐一递一声地叹,爸爸姆妈聪明人,养了我们四个戆大小囡,远远不及父母。

之二

乔木先生的恩师,江寒汀先生,海上一代花鸟画大家,于双钩填彩,没骨写生,无不精致,尤其绘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各色禽鸟。江先生精研虚谷、任伯年,偶一仿制,惟妙惟肖,几可乱真,连经验丰厚的鉴赏大家都骗得过,人称比虚谷还虚谷。唐云先生回忆,20世纪50年代后期,上海中国画院筹备期间,江先生几乎日日到画院来,为了能让画师们看到禽鸟的形姿,江先生于庭院内专辟一角,布以铁丝网笼,内置水池、树木,养了八哥、寒雀、鸳鸯、花脸鸭。当时画院组织画师深入生活,江寒汀先生是到农村去的次数最多的一位,与种田的、养鸭的、撑船的广交朋友,一点点隔阂都没有。江寒汀先生的花鸟,师古人、更师造化,笔下鸟雀,无不玲珑有致栩栩如生。张大壮先生曾经赞叹,寒汀笔下鸟,天下到处飞。乔木先生入师门后,勤学不倦,得恩师教导,画鸟想要画得精彩,必须通晓鸟性。画鸟之难,难在鸟雀一闪即逝,形与神皆难捕捉,要画活画好鸟,平日的观察和勤笔,就很重要。乔木先生经常泡在五马路广东路的花鸟市场里,把各种鸟雀看饱看熟看进肚子里。乔筠姐姐讲:“爸爸后来在美术学校教学生,一个班级五个学生,每年暑假,爸爸都带着学生们住在西郊公园附近的一所小学校内,天天带学生在西郊公园里画鸟雀写生,一个暑假下来,人晒得墨黑不算,回家来的时候,总是两腿密密麻麻的蚊子块,年年如此。爸爸中年以后胖胖的,我们都笑爸爸,胖大肚子里,装了两百只鸟。”胸中有了丘壑,下笔自然得心应手,神俊非常。画花,亦是一样,乔木先生对花事,潜心钻研得剔透。据朱金晨先生回忆,乔木先生曾经跟他谈起过紫藤,上海闻名的紫藤,仅有三株,一株在金山的金张公路上,毗邻五龙桥站头,这株紫藤树干粗壮,四周围着铁架子,满开季节,青紫色的花朵,垂垂累累,霞光满铺。另一株在马桥镇,街上以紫藤为中心,临空建架,紫藤枝干向东西两边延伸,满街春情盎然,美不可言。还有一株在朱行镇,亦是在镇子中心,苍古粗壮,不一而足。乔木先生的这种了如指掌背后,是专注了多少心思和精力,可想而知。

于江寒汀先生门下学画时,乔木先生还常常去山西路上的寿春堂裱画铺,仔细观看古人前人的作品,师门的这些训练,令成长后的乔木先生,以基本功深厚、笔路谨严立足画坛,即便是繁重复杂的大制作,亦能驾轻就熟。邵洛羊先生讲,上海中国画院于四大花旦江寒汀、张大壮、唐云、陆抑非相继去世后,乔木先生在这一路上单枪匹马,可称独步。

苏苏姐姐回忆:“爸爸姆妈对待江寒汀先生,是极为恭敬的。江先生故世之后,我爸爸作为江门大弟子,人家都以为我们家里有很多江先生的笔墨,其实我们家里江先生的墨宝,是一张都没有的。爸爸一直讲,老师那么辛苦,做学生的,怎么可以去麻烦老师?师辈是不能开口的。爸爸对来讨画的朋友们讲,‘侬要我画,侬家里有需要,看病送医生、子女插队要调回上海,随便几张,侬讲,我一定尽心尽力画给侬。但是江先生的画,我是不能开口的’。现在听起来好像难以置信,而我们家我爸爸,真的是这样的。反过来,爸爸对学生是非常爱惜的,每个学生结婚,爸爸都有画送。爸爸在学校教书,学生毕业时候,爸爸也是人人有画送。

“姆妈是不问外事、专心守家的贤妻良母,每次江寒汀先生来家里,姆妈待老师的恭敬,至今如在眼前。家里再没有吃的,五分钱置一碟兰花豆,也要服侍老师饮个小酒,姆妈亲手做一碗手擀面,让老师吃好、吃舒服。”

记得春彦跟我多次讲过乔木先生一件往事。某年,乔木先生与贺友直、春彦,三人同赴某地出差,夜里无事,关起门来吃酒聊天,三位都是画坛好手,闭门无非谈画。乔木先生以一口河北上海话,讲“鬼是鬼来,巨是巨”。贺友直与春彦,听来听去听不明白,上海话里,鬼就是巨,巨就是鬼,什么叫“鬼是鬼来,巨是巨”?乔先生侬阿是酒吃多了?问了几个来回,才搞明白,乔先生是讲,规是规来,矩是矩。意思作画务必严守笔法章法,不容乱来。“规是规来,矩是矩”,是乔先生挂在嘴边经常讲的一句经典。1961年,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请江寒汀先生推荐一位老师,到学校教画。江先生向学校推荐了得意门生乔木。江先生讲,乔木基本功扎实,规矩好,适合教学生。

苏苏姐姐讲:“爸爸那年进学校,全家都非常高兴。爸爸特地带全家去西藏路大陆照相馆,拍了一幅全家福。”照片上,乔木先生穿得整整齐齐,胸口别着崭新的校徽。乔木先生幼年只读过几年私塾,中年时候,能凭一身好本事,到大学任教,那种沉甸甸的幸福,今天我在乔家捧着老照片,依然清晰地感受得到。苏苏姐姐讲:“可惜,爸爸1961年进学校,江先生1963年故世。江先生走得早,苦头是没有吃到,只是老师如果长寿,爸爸还可以跟着老师多学一点东西。爸爸姆妈在江先生故世之后,每个月都寄钱给江师母,一直到师母故世。”

乔筠姐姐讲了件旧事给我听。

“有一年,我们家已经搬到田林住了,家里来了一位年轻客人,拜访我爸爸。姆妈迎进来,让客人坐在爸爸的画室里,那天,我爸爸画好两幅画,墨迹未干,挂在画室里,爸爸人么跑出去了,不在家里。姆妈跟客人讲,‘侬请坐一歇’,转身去隔壁房间拿茶叶给客人泡茶,等姆妈泡了茶端过来,咦咦咦,客人已经走掉了。妈妈看看房间里,心里多少觉得有点奇怪,也没有多想什么。过了一歇,那个客人又转了回来,跟我姆妈讲:‘对不起,我刚刚趁您不在屋里,把乔先生刚刚画好晾在画室里的两幅画,折一折,偷走了。走出去几步,心中有愧,想想还是回来还给您。’爸爸回家后知道这个事情,把那个年轻人找来,跟他讲:‘侬要画,侬可以跟我讲的,为什么不跟我讲?这样子的事情,发生在我们家里,不要紧,侬到别的人家,千万千万不可以再做,要出事情的。下趟记牢,要画,好好跟我讲。’”

乔家这段旧事,在我心里盘桓久久,那个时候,有这样温煦厚道的长者,也有知道良心发现的年轻人,那个时代距今不过三十年,而已。

文:石 磊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