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水上铁路”是新开通的沪宁沿江高铁。

不少咖啡馆、茶馆,还有简餐馆,餐位、座位,都取“车厢座”的样式:一格一格,中间是条桌,两边是竖着的高高的挡板,与邻座隔开,人坐下去即互不相见,座凳与挡板垂直,挡板同时也是靠背。不可斜倚是一病,好处是自成一统,虽一板之隔,却成一“包厢”,有那么点私密空间的味道。
“车厢座”的来历,对年纪大的人,不言而喻,现今大城市的小孩却可能不知所云,因他们出则高铁、动车,绿皮火车没坐过,而“车厢座”恰是要落实到绿皮火车的一个概念——就是移植那座位来的,也因此得名。当然,是硬座车厢的那种。我坐过的座位,有板条的,有蒙着各色人造革的,还有带着布套的,其相向而坐,椅背笔直则一。车厢中间一条仅容一人行走的通道,车厢座分设两旁,一边是三席,一边是两席,就是说,大“包厢”坐六人,小“包厢”坐四人。
当然没有咖啡馆里的宽绰,从车窗下面伸出的悬空小桌只短短一截,相向而坐的人几乎膝盖碰着膝盖,不经意间就有一种促膝谈心的氛围。最大的差别恰在这里:咖啡馆里的车厢座提示的是私密,绿皮车车厢里正相反,无比的富于公共性。咖啡馆里的“包厢”,只要一人落座,除非熟人,再无人填补空白;火车上是由不得你的,即使有熟人同行,通常“包厢”是包不下来的,于是几个陌生人不由分说塞到了一起,长时间地“面面相觑”。
火车这样的公共场所而言私密,似乎文不对题,不过座位如何设置,确乎引导人际以不同的方式展开。高铁上像飞机上一样排排坐,人人前面是一椅背,首先就没了热络的氛围。固然有邻座,却少有人开聊,哪像车厢座里,迅即打成一片。后一种情形,多少和“人多势众”有关,一个“包厢”里,少则四人,多则六人,出现自来熟、热络人的几率大增。而且不比高铁上类如擦肩而过的短暂,绿皮火车从南京到上海快车也要五六个小时,长时间面对面而不交一语,好比撞个正着而不打招呼,谁都尴尬。
事实上,火车开动不久,“包厢”里的人没准就都报过家门,算认识了,群居的生活就此展开。吃饭、吃水果零食、打毛线、打扑克、看书、听广播……所有的动作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下。互通有无、问三问四,也变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想避开亲密接触是不可能的,座位原本就挤,而且连着,并无界限,对面的人要舒展一下,还会把脚伸过这边椅上搁着,如是一双臭脚,也只能担待。
话虽如此,我对此种氛围,其实颇能享受其中。在这里,你会遇到你平日遇不到的三教九流、脾性各异的人,在那段时间里,你从习惯的圈里出来,加入到一个“混搭”的人群,而且是如此这般的亲密接触,真正是“开眼”。所谓“车厢社会”,要以绿皮火车的硬座车厢最典型了吧?至少对我而言,那是一种“社会”的打开方式。
我对车厢座的不满有二,一是垂直的靠背,真的是靠不住,时间长了,百般难受;还有一条,是怕遇到自带压迫性熟络的人。
1984年我和妹妹去湘西旅游,后来又转到衡山,从张家界到凤凰、辰溪、麻市,行程一再延宕,到最后山穷水尽,在株州上火车时,已吃不起车上的盒饭,车上十几个小时,只能买几个大饼充饥。偏偏对面坐着一位白白胖胖的宁波老年妇女,从落座起就一路聒噪。更糟的是,她不停地吃各种零食,且要加以评点。如吃茶叶蛋,便夸赞如何如何入味;啃个鸡腿,要说如何嫩而不柴(忘了原话,这里是“意译”,远远传达不出宁波腔的韵味)。硬座席的人常是富于分享精神的,这一位则一直泰然自若地吃独食。吃,还要一赞三叹,对饥肠辘辘的人,实在有一种强刺激,车厢座内,却是避无可避,必须“直面”。直面的结果,除了咽口水之外,是我全忘了对坐火车的好感,恶狠狠地想起萨特的一句名言:
“他人即地狱。”
图:赵立荣、王栋栋、徐洋
编辑:谢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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