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山

纵然电视剧编造之处多多，但由此开启人们对历史的兴趣，另外寻找历史的真实面目，倒也有功。在电视剧《芈月传》全剧播完之余，看历史学者张远山的文章《真实的芈八子》，颇惹人兴致。

——编者

近期热播的电视连续剧《芈月传》，主角芈月的原型，是秦始皇的高祖母芈八子。她不仅是奠定大秦帝国的女人，而且是对两千年中华帝国史影响力首屈一指的女人。

不过电视剧的情节并非就是战国史的真相。比如芈八子之子秦昭王并非正当继位，而是叛乱篡位。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秦国史书《秦记》把正当继位者“秦季君”嬴壮诬为篡位者，而把篡位的秦昭王嬴稷写成了正当继位者。当年司马迁就盲信《秦记》，历代史家又盲信《史记》，两千年来从未澄清，于是这一贼喊捉贼的秦国伪史，流传至今，《芈月传》的编导也不例外。本文根据《史记》、《战国策》、《战国纵横家书》等史料，厘其历史真相。

芈八子，大约生于楚宣王二十六年（前344）。楚国宗室姓芈，楚国王室为熊氏，三大公族为昭氏、景氏、屈氏，所以芈八子并非楚王之女，亦非三大公族之女，仅是普通宗室之女。

楚威王十一年（前329），楚威王熊商死，楚怀王熊槐继位，与秦联姻，16岁的芈八子入秦，为秦惠王嬴驷之妃，生一女三子：17岁（前328）生长女嬴氏，后为燕昭王后。20岁（前325）生长子嬴稷，后为秦昭王。次子嬴悝，后封高陵君。幼子嬴市，后封泾阳君。

秦惠王死后（前311），王后魏氏所生嫡长子、太子嬴荡19岁继位，即秦武王。秦武王四年（前307），右丞相樗里疾以兵车百乘进入周都洛阳。秦武王在东周太庙举龙文赤鼎，绝膑猝死，终年23岁，无子。秦惠王后魏氏闻讯，即立次子嬴壮为秦王，左丞相甘茂拥立。右丞相樗里疾，尚在护送秦武王灵柩从洛阳返回咸阳的途中。

赵武灵王闻讯，为了引发秦国争位之乱，采纳乐毅之策，派遣赵固把在燕为质的芈八子长子嬴稷，火速送归秦国。芈八子时年38岁，遂与异母弟魏冉和外甥向寿等人密谋，策反与甘茂争权的樗里疾，举兵叛乱，另立嬴稷为王。甘茂审时度势，率领百官倒戈。秦王嬴壮与同母弟嬴雍，率领拥戴者逃出咸阳。

嬴稷篡位成功，即秦昭王，时年19岁，未行冠礼，不能亲政。芈八子执掌朝政，号称宣太后，追究甘茂拥立嬴壮之罪。甘茂惧诛，逃往魏国。由于秦乱未平，宣太后遂与各国休兵。为免义渠趁机捣乱，又在甘泉宫色诱义渠王，两年内生了二子。

两年以后，魏冉剿灭秦王嬴壮与其弟嬴雍。秦乱既平，宣太后赐死秦惠王后魏氏，把秦武王后魏氏驱逐归魏，又在甘泉宫杀死义渠王及所生二子，趁势伐灭义渠，设为北地郡。

此后的所有秦王，均为秦昭王子孙，所以秦国史书《秦记》贼喊捉贼地谎称：“庶长壮（嬴壮）与大臣、诸公子（嬴雍等）为逆，皆诛。”《史记·秦本纪》基本照抄了《秦记》。唐司马贞《史记·穰侯列传索隐》引《竹书纪年》：“秦内乱，杀其太后及公子雍、公子壮。”《索隐》又说：“季君即公子壮，僭立而号为季君。穰侯（魏冉）力能立昭王，为将军，卫咸阳，诛季君及惠文后。”实际上，真正的僭立者是后立的秦昭王嬴稷，而非先立的秦王嬴壮。秦王嬴壮的自号，只能是“王”，不可能是“君”。“季君”仅是掌握历史书写权的篡位成功者对被推翻者的贬号。

电视剧《芈月传》中，为了使秦昭王嬴稷从叛乱篡位变成正当继位，杜撰了秦惠王生前留下让嬴稷在秦武王死后继位的遗诏，这既无史实依据，更无政治常识。秦惠王既不可能预知秦武王举鼎猝死，也不可能预知秦武王死后无子，作为秦国崛起的一代雄主，更不可能自乱国本，留下另立庶子嬴稷的遗诏。

为了增加后宫嫔妃争宠的戏剧性和观赏性，电视剧《芈月传》的情节对战国史实和战国人物予以了大尺度的“乱炖”。芈八子，被乱炖为楚威王熊商之女芈月，生于楚威王二年（前338），比史实晚六年。那样的话，她入秦时只有9岁，生长女嬴氏时只有10岁，生长子嬴稷时只有14岁，长女嬴氏嫁给燕昭王时只有11岁，均无可能。春申君黄歇（前314～前238），比芈八子小30岁。电视剧却把二人乱炖为青梅竹马的恋人，成为穿越剧中的姐弟恋。

电视剧又让秦惠王后魏氏提前死掉，再让其妹魏琰做其替身，保留史实的部分影子。魏氏提前死掉空出的王后之位，留给了不存在的楚威王熊商之女芈姝。于是历史上的魏后、楚妃秦宫争宠，被乱炖为电视剧的楚王二女秦宫争宠。

公子稷14岁往燕为质，原是秦惠王末年助燕复国以后，采纳张仪的连横之策。电视剧却把时间移后，让公子稷在秦惠王死后往燕为质，又增添了其母芈月同往燕国为质的情节。事实上战国时代只有质子和质臣，从无质妇和质妃，任何后宫嫔妃都不可能出质异国。

芈八子为秦惠王生了三子，电视剧减为一子。芈八子为义渠王生了二子，电视剧也减为一子，再让此子盗用芈八子为秦惠王所生幼子泾阳君嬴市的姓名和封号。据《史记》记载，秦昭王七年（前300），泾阳君嬴市质于齐国。而芈八子为义渠王生下第一子，是在秦昭王元年（前306）以后。五六岁的幼童不可能充当质子，所以泾阳君嬴市不可能是义渠王之子，只能是秦惠王之子。

电视剧只是电视剧，《芈月传》的主要情节，包括芈姝、芈月的姐妹争宠，芈月出质燕国而被芈茵加害，芈月与黄歇青梅竹马，秦惠王遗诏让庶子嬴稷继位，芈月为义渠王生子姓嬴并封泾阳君，其实都是不可能之事。

《芈月传》的大量次要情节，也是大悖史实的乱炖。

楚将唐昧，死于楚怀王二十八年（前301），齐相孟尝君发动、齐将匡章统帅的齐、魏、韩三国联军伐楚的沘水之役。他不可能像电视剧所述，在楚威王时预言芈月为“霸星”，先被楚威王刺瞎双眼，后被楚威后派人刺杀。

魏人张仪，楚威王时曾为昭阳门客，因其才高，而被其他门客诬为窃玉，但是所涉之玉不可能是和氏璧。和氏璧是楚国至宝，只可能在楚王宫中，不可能在楚相家里。后被赵国得到，又被秦国觊觎，另有缘故。

楚怀王的王后南后，楚怀王的宠姬郑袖，本是二人，电视剧却乱炖为一人，称为“南后郑袖”。郑袖若是“南后”，何必要求楚怀王废除南后所生嫡子熊横的太子之位，改立她所生庶子熊兰为太子？郑袖若是“南后”，熊横就是庶子，怎能立为太子？

为了剧情需要，电视剧对其他众多战国名人，诸如屈原、公孙衍、苏秦、白起、蒙骜、信陵君魏无忌等等，也都违背史实、不合年代地随意驱遣，充当无厘头的龙套角色，不再一一详言。

最后回到历史场景，说说宣太后的结局。

宣太后在异母弟魏冉、同母弟芈戎、外甥向寿等人支持下，长期架空早已成年的秦昭王，把持秦政长达四十年。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魏人范雎向秦昭王进言：“天下仅知秦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不知有大王。”60岁的秦昭王终于忍无可忍，不许宣太后继续干政，把魏冉、芈戎、嬴悝、嬴市逐出咸阳，各归封邑。次年（前265）宣太后死去，终年约79岁。

《战国策》记载，宣太后死前，想让男宠魏丑夫殉葬。庸芮进谏说：“如果死者无知，太后不必让魏丑夫殉葬。如果死者有知，先王在地下积怒已久，太后恐怕无暇自救，何必再增先王之怒？”宣太后只好放弃。

宣太后死后，秦昭王继续在位十五年，凭借战国第一屠夫白起，于秦昭王四十八年（前259）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五万赵国降卒，击溃秦国的最后劲敌赵国，为秦始皇吞并六国打下了基础。又于秦昭王五十一年（前256）伐灭东周王朝，为秦始皇代周为王、僭号称“帝”扫清了障碍。

没有宣太后，秦昭王就不可能继位，秦国也未必能够统一天下。

宣太后最为史家诟病的，不是助子篡位，不是私通义渠王和蓄养男宠，不是突破道德底线的以会盟为由诱骗楚怀王至秦囚禁至死，而是超出后世道学家心理承受力的一段外交奇语。

秦昭王七年，楚攻韩国雍氏，韩襄王派遣尚靳使秦求救。宣太后说：“我事奉先王之时，先王把双腿压在我身上，我感到沉重疲倦。先王把全身压在我身上，我倒不感到沉重了。是何缘故？因为对我有利！秦军如果救韩，必定耗费粮草，死伤士卒。韩王请我出兵救韩，能否让我有利可图？”（《战国策·韩策二》：宣太后谓尚子曰：“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支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