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宁

这个夏天，邪了门的炙热，我因此学了一个日语词：猛暑。猛暑当中的我，自然得为自己找一个消夏解暑大法，最主要的是，不能让热乱了阵脚，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于是乎，我决定攻克一首日文诗———不仅是依原文做到理解，而且是能日文朗读它，背诵它，并借着它来趟一趟一直畏难的日文语法之深水。要知道，很多人学习日语，好不容易记住了五十音图，也大概能用日文词典查一些单词，之后就再也无法长进，皆因为前面就是那波云诡谲的语法变形。初学者只要撞到它，必会被一道道大浪打回，直打得你晕头转向，进而溅得透心凉。

看语法书，做语法练习，对我一直不起作用。我尤其无感的是，语法书上的例句，都似在模拟一种公司场景，但这情境予我，恰恰是两张皮互不挨着。再怎么练习，都浸不到骨子里。所以我一时决定抛开这些枯燥的语法论述，直奔一首日文诗歌而去。选哪篇好呢？　我选的是宫泽贤治的《不畏风雨》。请容许我解释我的想法，人世间最畏难的事，必须回到热爱中解决。这就像把苦药丸包在糖心里，你忍不住就会把它吃进去。同理，你如果爱一个诗人，一首诗歌，那么你肯定愿意为它付出时间与心力，把它含在嘴里咀嚼还不够，一定还想把它镌刻在心里，进而融化在血液里。相应的语法因此也得以消化，何乐不为？再说，我所看到的宫泽贤治这首诗，中文那么朴素平易，我想即使是我这样的初段日语学习者，只要愿意做一次次的攻坚，总还是能融会贯通，流畅背诵的吧。

如此你也便知，宫泽贤治在我心中的位置。日本历史上的文豪诗人如星河璀璨，宫泽贤治在我心中却有其特殊位置。他只活了37岁，生前自费出书，没卖出一本。但在其身后，他的诗句却广为传诵。我第一次接触到他的诗歌，是他在病榻上所写，血流不止的情形描述过后，突然就转向风。最后一句也是：“在你看来我如此光景想必凄惨可怜，而映入我眼中的，是美丽的蓝天和通透的微风……”那宛如临终之眼看过去的死亡，经由《入殓师》　的原书作者青木新门于　《纳棺夫手记》　中引用，由不得人不去参想他的生死观。待学起了日语，更能感到，宫泽贤治的诗歌，频闪于各大学习网站，实在是日本文学无法绕开的IP。就这首　《不畏风雨》，我看到最动人的版本，是日本3·11海啸之后，渡边谦朗读的视频。整首诗一水儿地以片假名展开，看着如天空中的雁行飞过，异样的陌生，又无比的亲切，并且在心中激起阵阵回响。

当然，真正能不看原句就有此番感受，我已经在这首诗里度过了无数个苦夏之日。每天一有闲暇，我便对着它，逐字逐句开始我的拆解爆破工作。诗行被我抄录在一张白纸上，到最后，连空白处都已标注满疑点。我自知凭我一己之力，解决所有难点尚有难度，所以我找了一位隐身的好老师，她是我日本旅途中结识的朋友，做日语口译好多年。段位不是一般的高，但是在这炎炎暑热当中，她仍然像对待小孩子一样，耐心地解答我那些段位低得不能再低的傻问题。她也是与我结伴，和宫泽贤治一起度苦夏之人。

我当然努力做一个好学生。所以只要是碰到生单词，先做到查字典自己过一遍，若发现连在一起还有些不明白，便在微信上向她请教。记得，第一个让我起疑的句子是这样的：さ

むさのなつは　おるおるあるき

起首这一处，有的人译成“冷夏”。但在我看来，无论如何，用寒冷来形容夏天，还是怪异啊。被我这么一问，她初始的反应也是奇怪，后来查了词典，向我解释说，这是因为宫泽贤治生活在日本的东北。我们生活在温乎地带的人，很难想象最北边人的夏天。她自己就曾经和北方的日本人打过交道，他们在那样的气候当中呆惯了，一移到别处过夏天，感觉就像进入了赤道。她进而又解释说，这种冷，其实会影响到农作物的生长，所以作家也是农业家的宫泽先生，才因此会在下一句“惙惙奔走”。被她这么一解释，我恍然，进而马上把前面那一小句“ひでりのときは　なみがをながし”也弄通了。否则，对比着前面的诗句：“东边若有生病的孩子，就去给他关怀照顾”，“西边若有疲累的母亲，就去帮她背负稻束”，实在不明白，一个将东西南北的关怀都说得具体的诗人，为什么会接下来要独对着烈日流下泪水，又在冷夏之天惙惙奔走。这泪水这奔忙，仍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北方农田里的农人呐。

意思一通，立马有个身影在句子里活了起来。我觉得，那个奔走于大地间的身影就是宫泽贤治。我向来是看重人和空间的对应关系的，并且以为，无论一个人多么神秘或者刻意隐遁，他所处的空间总会透露出一些讯息。而一个诗人，若在诗中带出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空间地理气息，无形间已发出一道邀约，只等着你寻门而入。而我就是经由这个小口，走进了这首诗中，并且知道，以后若有机会到岩手一带，我可能第一个反应不再是南部铁，而是这个奇异的冷夏。

这种探索中小小的豁然开朗，带我步入一片清凉之地，也算是曲径通幽。紧接着，虽然还要面对日语中复杂的大句套小句，那些各有说法的特定表达，我都不再畏难。烦恼即菩提，我知道，疑惑终会在这一点点推进当中，将日语的句子与语法知识，融汇吸收进我的身体里。当然，每每在我学得忘我之际，我的老师总不忘提醒我，宫泽贤治作为诗人，会有自己的表达法，有些语词，现在也不常用。好心的她，大概已经模拟想象出我如此学习之后，活学活用于生活中时的奇异情境，她要不断打下这预防针。可是我心说，这又何妨？　就让我用这样的方式，为我心中的宫泽贤治，立一座小小的壁龛吧。不是说真正的纪念就是去阅读吗？　而像我这样笨拙而艰难的阅读方式，不经意间也对宫泽先生本人，他的遣词造句，以及他所生活的日本东北部，有了进一步认识，不也是很好的收获吗？

宫泽贤治，他固然是写过很多童话的作家，引我们在银河铁道夜，遥望那辽远的宇宙星空，感受生命的流逝与哀伤，但他真的不同于那些只耽溺于想象而没有行动的诗人啊。这首诗本身就是一首行动的诗，它让那些人间的爱与关怀，变得如此具体而微，触手可及。连传达人间至理的意象，都是再寻常不过。更重要的是，当你用日语朗读时，韵律节奏是那样朗朗上口。忘我的付出之外，又有一种境界是，“被当作傻瓜也不介意，没有人赞扬也无需介怀，吃苦也不觉得”。我总是猜想，生活在那个时代籍籍无名的诗人，大概也是靠着诗尾那句“想成为这样的人”，活出了自己生命的诗意。

再说一个有意思的插曲。学它有一阵子之后，我把它带入更清凉的地方，就是游泳池里。我常一边游泳，一边在心里默诵，水的阻力，仿佛也是句子的阻力，将一首完整的诗分割成容易与难懂，容易的漂浮水上，记不清楚的都隐没在水里。如此，那些零零星星的日语单词，便化作一座座孤岛，被我拿来，做学习进度的验证。这奇妙的水中瞬间，上岸之后竟然也历历在目，我因此发了一段话在微信上。我的诗人朋友，纷纷将它们排列成诗行，替我完成了诗歌的首作。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游泳池里灵感的催生，后面联系着这么一段研读宫泽贤治诗的日子。

读它真的能消暑吗？　能的。只要你像我这般一遍遍地默念于心，背到最后，心底总有一个声音飞出来，加入无数个关于这首诗的咏唱当中。那一刻，身心俱忘，只想对遥远时代的宫泽先生说：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