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摄影 邢千里
我的姥姥不识字,但一辈子爱惜书,喜欢读书人。
三岁时,我跟着姥姥,住在姥姥家那个明代建的砖窑里,姨姨、小舅舅都在上小学。砖窑土炕对着墙竖放的,是姥姥的木衣柜。衣柜是她当年的陪嫁,本来有两个;我母亲出嫁时,因生活拮据,就把其中之一陪送,成了我们家的财产。衣柜的两扇门,四个角,柜内的抽屉上,原来都包着厚重气派的铜饰,家里困难,为了孩子上学,姥姥都拆下卖了。
在衣柜上层右侧,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摞书,是姨姨舅舅们的课本。我看见,姥姥在拾掇她的衣柜时,总是小心翼翼地整理书。有一次,我看见一本书的封面上,有一个人高举拳头,对着一面挂在树上的红旗。绿树、青山、白云,特别是举拳头的人那种庄严肃穆的表情,一下烙印在我心里。那年,我还小,不识字,不知这是本什么书。
村里跟姥姥年龄相近、我都叫姥姥的妇女,见了我的姥姥都叫“石止的”。邻村石止是姥姥的娘家,村南有一座建于明代万历元年的尧月楼,与我们村的北堡遥遥相望。跟着姥姥几年,我以为“姥姥”就是名字,从没想过姥姥还有其他名姓。姥姥和诗人艾青的保姆大堰河一样,“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姥姥爱干净,手巧,勤快,厨艺高超。村里办食堂时,她去做饭;后又去村里的学校做饭。姥姥说,她爱看老师教书,学生念书;书声琅琅,就是她心里的艳阳天。在姥姥心目中,天下头等的事,就是读书。大舅舅厌烦上学读书,被姥姥往学校赶时,他打着口哨,身后还跟着一匹摇头摆尾的小黄狗。他坐在教室听课,他的爱犬卧在教室门口等他,等得不耐烦了,就闯入教室找他。学校老师上门,“告诉一下刘林管同学的情况”,姥姥差点气死。兴起“赤脚医生”时,村里送我姨姨去县卫生学校上学。爷爷下城探望,回来告诉姥姥:星期天,他是在学校教室里找到姨姨的,“你们林梅拿着书看哩”。小舅舅考上中学,学习成绩好,姥姥寄予很大的希望,但是,上到初三,社会动乱,学校停办,只得回村务农。小舅舅年龄大了,有媒人说亲,就和我们村的一个姑娘订亲了。姥姥爱惜书,连带重视所有写在纸上的字,认为这是世间信诚的依据。她让我找人写一份订亲帖,怕媒人嘴上的话不牢靠。我登门请毛笔字写得好的樊学爱叔叔,樊叔叔微笑,拿起毛笔,按那个时代的风气,先在订婚帖上端写:“最高指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然后再写“兹订于……”
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回到我们家,离开了姥姥。没几天,姥姥赶来,吃饭时还端着碗喂我,我不吃,跑到院子里,姥姥追出来,让我蹲下,她用勺子喂我吃饭。我心不在焉,忽然看见远处枣树上,有一颗黑红的栆披着两片绿叶,我说:“姥姥,您看!”姥姥抬头说:“眼窝儿真尖。”那是个深秋,有丝丝凉风,在一棵老枣树下,姥姥喂我吃饭。在我们家的日子,姥姥给我的课本做了书皮儿,是以她做鞋的工艺,先打好浆糊,用布裱褙剪裁,外层是雪白的纱布。直到今天,姥姥给我专门制作的软精装书皮儿,我当年接到手上时温软的手感,还在心里。
多年以后,我在同学家又见到和姥姥衣柜里那本书相同的一本。我上学了,喜欢读课外书,并已有十几本连环画的藏书,放在我们家饭桌的抽屉里。在姥姥的衣柜里见到的那本书,是吴运铎的《把一切献给党》,封面图画,是吴运铎在大山里入党宣誓的场景。这本书,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青年思想修养读物,发行量很大,竟能流传到农村,是舅舅的读物,被姥姥珍藏在她的衣柜里。我读后知道,吴运铎为了给前线制造武器,在极简陋的条件下研发,急前线所急。试验新式武器时,他不怕牺牲,身上多处受伤,被誉为“中国的保尔”。他是工人出身的知识分子。他那种坚毅的性格,刻苦钻研技术的精神,我印象深刻。
今年,我在孔网买到多种版本的《把一切献给党》,目的就是找回童年的记忆,像寻找多年失联的老朋友。将多种版本摆在书桌,我终于知道了,封面图画是著名画家王式廓创作的,书内多幅插图,是王式廓、罗工柳的作品。我放下书,心里想,色彩、图画、人物造型,对儿童的早期教育太重要了,这样一本普通的书的封面画,竟成为我的美学启蒙。
上学后,我经常利用节假日一人跑到姥姥家。有一次,砖窑里就我和姥姥俩,我看见灶台碗橱上有一张卡片,拿在手上看,见写着“张书香”的名字,是生产队发的工分卡。我一下乐了,高兴地说:“姥姥,我知道您的名字了!”姥姥瞬间脸红,还不好意思。自嫁到姥爷家,一辈子都没人叫过她的真实姓名,在村里,“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不识字的姥姥,竟然叫“书香”!如果姥姥还活着,我一定要问问她,您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
我们家,祖上亦农亦商,不是书香门第,没听说出过读书人;我却爱读书,以读书、编书、写书为职业,现在有一屋子书,住在书房里。要问我这一屋子书的源头,寻根溯源,源头就在我姥姥的衣柜里。
作者:卫建民
编辑:安 迪、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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