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洛足球场落成仪式上，众人将足球抛向空中，放飞梦想。

对于青海果洛人而言，海拔6282米的阿尼玛卿山，神圣而不可亵渎。

千百年来，山下的人们，怀着对山神的憧憬和敬畏，虔诚地过着  “与牛羊为邻，逐水草而居”的恬静生活。

如果你从未踏入这块土地，你很难想象，在地广人稀、空气稀薄的条件下，果洛人对足球那种最纯粹的爱。在群山之间的某个草甸中，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场地和装备，看着一群高原少年追着足球，那才是最高级的享受。

大气谦和的上海人从未忘记过三江源的哺育。从2010年起，上海深入贯彻落实中央决策部署，积极开展对口支援果洛州工作。援青干部从海拔4米走上海拔4000米，以“上海速度、果洛高度”，践行着 “上海青”的真心诚意。其中，上海第二批援青干部展子栋，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积极协调上海各界力量，为果洛孩子带去了更多追逐足球梦的资本——筹装备、建球场、组球队、出大山，他一步一个脚印。即便如今已回到上海，他仍旧努力维系着这一场爱心接力。

面对记者的采访，展子栋坦言，善举坚持至今极为不易，但好消息是，爱心从未缺席，接力棒已传到越来越多上海人的手中。这个七月，果洛孩子们将像去年一样，来到上海参观训练，再续这份足球缘。

▲去年暑假，果洛小球员在上海申鑫训练基地接受专业训练。

土拨鼠是孩子们的常伴观众

又一个夏天到了，西西已无数次想象着，再次见到果洛小球员的情形。

去年5月份之前，西西甚至还算不上是球迷。对于足球的基本规则，她几乎一无所知。她说，直到走上果洛这片高原净土，看到孩子们踢球的快乐，她才开始爱上足球。

“就在一片砂石地上，球门都没有，一群少年踢着一个橡皮球，他们穿着单衣和旧鞋，没有手套和球袜，似乎也没什么规则，但幸福的欢笑声却能划破天际。”西西回忆， “场地凹凸不平，有很多水坑，还有很多鼠洞。球赛的唯一 ‘观众’是一群土拨鼠，球踢过来，它们就钻进洞内不见踪影；球一踢远，就伸出脑袋看球。”

当时，西西在上海一家文化公司工作，去果洛是为电影 《踢出个未来》的拍摄踩点。这部电影取材于真实的东西部文化交流项目，讲述一群怀揣梦想、无所畏惧的青海 “足球小将”的感人故事。

“走进果洛小球员的家庭，和没去过果洛，所思所感完全不同。”西西说，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中国还有住着土房子，没什么家电，喝水没有水杯的人；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在高寒缺氧、物资匮乏的情况下，高原人 “缺氧不缺精神”，竟然能时刻保持微笑，乐观地迎接生活的挑战。

西西走进寄宿小球员在学校的宿舍，发现孩子在尽其所能收集、展示足球的元素：墙上遍布知名俱乐部标志和球星画像，这里面，有的是孩子省下零用钱买了贴上去的，有的甚至是拿粉笔画上去的。极端困难的条件，丝毫没有减弱孩子们对足球的热情。

这种热情，已延续数十年。果洛州足协干事麦智是85后，小学时，家里没有电视，接触足球是因为看着高年级学生，把废纸压缩包成球状，在石头渣上面踢，非常快乐。

“说是踢足球，实际上根本没有足球。我们什么 ‘球’都能踢，橡皮球、纸球、塑料瓶球。果洛篮球开展得也不错，那时经常去篮球场捡漏，看有没有别人不要的、磨掉皮的篮球，我们可把它当宝贝。”麦智说，“踢球经常会忘记时间，父母就会来球场找我们。我们有时不停地变换场地，在大武镇、粮站前的空地，周边几个草甸，都是我们的足球场。下大雨，在泥地里面，跑一个下午都不觉得累。”

果洛之行，让西西及其团队久久不能释怀。他们开始筹划，为当地的小球员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去年年中，上海澜竞体育公司成立后，立即着手准备，举办果洛小球员上海夏令营，可单靠澜竞一家的努力，这个公益项目断然无法做成。

12天里，上海的爱心为果洛少年汇集，为他们的上海行全程保驾护航。上海申鑫足球俱乐部主动提供训练场地，并承担吃、住等费用；上海一旅行社免费提供大巴车，供小球员出行；金山一购物中心为小朋友们准备了爱国主义题材影片《战狼2》的免费观影、还有文具盒等精美礼品。

虹口足球场在中超休赛期免费开放专业草坪。在这里，果洛的小球员和上海澄衷初级中学足球队进行了一场友谊赛。很多第一次踏上专业草坪的果洛孩子，兴奋得一圈圈连续不断地奔跑。澄衷初中的队员们将自己精心挑选的文具送给果洛的孩子，并各自递上一封亲笔信，期待有缘再会。校长石云艳表示，果洛孩子的上海行，不仅让果洛孩子开阔眼界，体验了大都市的繁华，也让上海的孩子们见识到果洛的 “高原精神”， “我们十分期待将这份友谊延续下去”。

“每一位参与其中的上海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们获得的唯一回报，最多也就是小球员们献上的一条哈达。”西西说。

“这哈达在我们心中，便是最尊贵的礼物。”石云艳说。

▲援青期间，展子栋（左七）与阿尼玛卿联队成员合影。

建一座“离天空最近的足球场”

“如果没有‘展大侠’长达 5年的默默付出，去年的‘果洛少年出山记’不可能如此顺利。”西西所说的，正是援青期间担任果洛州玛沁县副县长的展子栋。

2015年，记者前往玛沁县采访，曾亲眼目睹如下一幕：正在训练中的小球员，看到展子栋的到来，瞬间跑出场外，在“展爷爷”的欢呼声中，他们一齐冲到展子栋的怀里，久久不愿放开……

“要是没有展县，果洛足球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步步走向专业化。”直到今天，麦智依然习惯用“展县”称呼已离开果洛两年的展子栋。

去年扶贫日，“果洛少年逐梦绿茵场”入选了上海市东西部扶贫协作和对口支援工作“十大典型案例”。评语中这样写道：“足球带给高原的孩子们无穷的欢乐，更是通过足球打开了原本封闭的世界，点燃了他们的梦想，点亮了他们的未来……”

一切，都源于这个上海汉子的热心。

展子栋是铁杆球迷。他从小长在虹口，在警队工作时又是虹口足球场安保指挥部的一员。老虹口足球场最后一班岗，新虹口足球场第一班岗，他都参与其中。

2013年，展子栋成为第二批上海援青干部的一员。因为关注教育，刚到玛沁不久，展子栋就把全部小学跑了一遍。在一次考察中，他偶然间发现，尽管室外温度接近零度，仍有一群穿着布鞋的藏族孩子在校园的泥泞操场上，围着一个足球飞奔。他的心，瞬间被孩子们对足球的爱融化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援建的工作繁重而紧张。最开始，展子栋只是想联系他的企业家朋友捐资捐物，为孩子们提供足球、球衣、球鞋等常规装备。第一个目标，很容易就实现了。

2014年的一天，他从一所学校的老师那里得知，有孩子因为踢球时场地不平整骨折。他进一步调研，发现因为场地问题受伤的孩子不是个例，当时全县7所小学，没有一个标准足球场。

他决定为当地建一个足球场。这个目标实现起来可不容易。更何况，在果洛，除了他，之前几乎从未有人表达过类似想法。“有人说球场肯定建不成，也没必要建，还有人说我不务正业。很多人提醒我要慎重，毕竟涉及资金管理。我自己压力也很大。因为如果我承诺建球场却弄不好，我该怎么面对孩子、老师和当地干部，上海人的脸面都会被我丢光，之前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展子栋冥思苦想许久后，还是悄悄地筹备起来。

在展子栋的努力下，曙光似乎已经出现。他的一位企业家朋友的回复很有代表性：“你放心地回果洛吧，这笔钱等你需要时直接打给你。”2015年年初的休假结束后，展子栋满怀希望地走上高原，在当地许下“建球场”的承诺。

好事多磨——“土已经挖好，钱却没了”。原先表态支持的几个朋友先后打了退堂鼓，他们觉得果洛过于偏僻，知名度太低，钱撒下去也没人关注，无法取得期待的社会影响。

还有一家并不了解高原施工难度的公益机构表示，在果洛建球场的费用远超预算，因此决定将资金投向其他项目。

资金链断裂，工地不得不停工。最艰难的时刻，展子栋身边的当地干部却并没有责怪他，在他身边很少提及建球场的事。在展子栋看来，这种沉默在当时无疑是莫大的支持和信任。

患难见真情。上海申鑫俱乐部得知果洛建球场的事情后，顶着巨大的保级压力，立即联络中超赞助商长安福特等企业，发起“青海果洛足球公益活动”。当时，申鑫俱乐部由副总邵坚毅带队，向果洛小球员们赠送了足球、球衣、球鞋、图书等。“那里的孩子太不容易了，作为职业化俱乐部，在可以触及的地区发展足球青训，是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邵坚毅说。

更重要的是，此次果洛行的真实感受，坚定了上海申鑫、长安福特等支持单位为果洛建球场的决心。

“救命钱”到账，挖掘机再次开工。2015年夏天的落成仪式上，围着“离天空最近的足球场”中圈，二十多个足球被一齐抛向空中，蓝天之下、绿草之上，果洛足球的专业化之路快马加鞭。

▲在葡萄牙，和国外职业梯队小球员过招让果洛男孩班玛受益匪浅。

带小球员下山要面对多重困难

在中国职业足球俱乐部中，申鑫是较早投身青训公益的一家。“从孩子抓起的中国足球梦，职业俱乐部理应主动参与。”邵坚毅说，“做公益没有指标，5万元和 5000万元都能做，关键是要做到一个个点子上，用心做。”

“我一开始联系了多家俱乐部，很多人有钱但他们不愿意上高原做公益，而申鑫是最有诚意的一家——副总带着青训教练以及部分球员一起走上高原，这太不容易了。”展子栋说。

继捐建球场之后，2015年 7月，“青海果洛足球公益行”再次出发。这次，不光是捐钱捐物，申鑫的青训教练还对当地体育老师进行培训。

“光有硬件还不行，果洛还缺乏专业教练这样的软实力，申鑫的援助帮我们解了燃眉之急。”麦智如今正在全力准备D级教练证书的考试，一旦拿到资格，他也将成为果洛第一位专业足球教练。

本届世界杯，冰岛队内的“兼职”现象引发了广泛关注。事实上，麦智也是身兼多职，除了足协干事、青训教练，他还是玛沁二中二十多个班级唯一的体育老师，果洛州唯一的专业足球裁判，也是他。

今年5月，澜竞体育青培中心的谢俊教练走上高原，选拔第二届果洛球员上海夏令营队员的同时，也试着进行教练员的培训。在他看来，“教练上山”这项工作亟待继续推进，“因为当地很多教练还停留在  ‘老师’的阶段。”

谢俊解释，足球青训主要培养小球员的传、停、带、射四个基本技能，专业教练会指导孩子不光学会技能，还要了解足球，分析每一个细节并善于提出问题，只重视结果不重视过程是错误的。拿带球绕杆说，果洛的教练只会要求小球员完成动作，但带球脚的接触部位、降低重心、加速的同时基础动作不能变……这些细节教练可能自己都不理解，所以也就没法告知小球员，即使动作错了，也不会吹停讲解。

“如果没有上海教练的提醒，我们以前甚至不知道，5人制、7人制、11人制，比赛人数要根据球员的年龄段、身体素质、技战术能力区分，而是无论多少人都对半分。”麦智说。

邀专业教练上山后，展子栋就开始筹划下一个目标——带果洛的 “足球小将”们下山。在申鑫以及长安福特的支持下，果洛额外获得了一个参加“中超未来之星”全国总决赛的资格，和其他7支专业梯队进行同年龄段的高水平对抗。

这是果洛足球界前所未有的举动。果洛当地的教育部门、体育部门以及学生家长对此多有疑虑：“会不会最后让我们来买单？孩子们的安全如何保障？生活如何料理？”一边已经张开怀抱准备迎接，一边却迟迟不能拍板，展子栋急坏了，他只能一个个问题慢慢协调，并进一步细化接待方案。最终，他的耐心和诚意抵消了大家的疑虑。

接下来，队伍的选拔正式启动。他将参赛队伍定名为阿尼玛卿联队，并参与设计队徽——黄色丝带代表纯洁的哈达，盾牌代表足球的进攻与防守，阿尼玛卿神山为基，上面展翅雄鹰代表着孩子们，追逐着足球。

与成年人的犹豫不同，果洛的孩子对于外出参赛，心情极为迫切。在20进8的预选中，有一个名叫闹日的孩子遗憾落选。落选后的闹日，回到家里就不吃饭了，嚷着要和队友们一起为果洛踢球。没办法，原本疑虑重重的家长，竟然主动找到校方沟通，请求网开一面。

巧的是，出发前，正好有一名入选队员生病，无法成行。经过请示后，闹日幸运地搭上了参赛的末班车。更让展子栋没想到的是，在上海、广州的赛前集训中，体格偏弱、速度偏慢的闹日的进步却是最快的。“上去就是拼命，眼睛似乎冒着火，为每一个球权不惜体力。”他说，“后来，球队甚至愿意把队长袖标交给闹日，那天晚上其他人累得很早就睡着了，他却兴奋得整晚没睡觉。”

在伊比利亚摧城拔寨的果洛少年

在那次“未来之星”比赛中，当时读六年级的前锋班玛成利脱颖而出，入选长安福特伊比利亚训练营。

对“足球小将”们来说，伊比利亚如雷贯耳。作为世界知名的青训圣殿，那里曾见证梅西、C罗从青涩少年成长为世界顶级球星。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能走出大山的班玛，更不敢相信自己有机会代表果洛走出国门，近距离感受世界最高水平足球氛围。

班玛出国深造，这在果洛可是个大事：不仅有羡慕、支持，还有反对和质疑。最大的阻力来自班玛的家庭。

班玛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从小由母亲一手带大。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母亲也对他的教育极为重视。班玛上学后，母亲咬着牙卖掉了牧区的草山，到县城伴读，日子过得很清苦。

小时候，班玛喜欢踢球，但由于成绩一直保持在班级的前十名，所以母亲也不太干涉孩子的爱好。但是让班玛出国，哪怕只有暑假中的16天，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她担心，班玛没法适应国外的生活，更担心伊比利亚之行会让孩子多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对孩子将来的学习造成影响。

麦智多次前往班玛家中协调，他劝班玛母亲，“班玛是果洛高原第一个出国踢球的，他代表着整个果洛的荣耀”“上海援青干部都为我们这么努力，都为我们好，我们果洛人必须对得起这份执着”……

他成功了。2016年8月13日，班玛和其他29名精英球员及4名教练员一起，飞往西班牙，开启海外足球特训之路。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2年，但班玛对此行的细节依然如数家珍。

班玛的第一站是巴塞罗那。能容纳10万名观众的诺坎普球场带给了他巨大的震撼。参观球场的巴塞罗那博物馆时，他吃惊地望着巴塞罗那队的奖杯墙，还不停变换角度与欧洲冠军杯合影留念。

伊比利亚之行的第一堂训练课被安排在西班牙萨洛足球训练中心，曾供职于巴萨的诸位青训主管及教练展示了闻名于世的tiki-taka战术训练精髓。对于华彩的拉丁派足球文化，班玛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Don't lose the ball。”

抵达葡萄牙后，班玛乘坐专属大巴来到本菲卡俱乐部，在本菲卡青训教练的指导下，班玛进行了足球文化课程的学习和专业化训练，先进的足球理念让他受益匪浅。“在对抗赛中，我的身体明显比不上葡萄牙的孩子，往往陷于对方后卫的重重包围中，不是拿不到球，就是刚拿到便失误丢球。葡萄牙的教练就鼓励我，要自信，还要动脑子——跑位上要注意队友和对方后卫的位置，身体上扛不过就要试着和队友做一些二过一、二过二的配合突破防线。”他说。

回国后，班玛立刻沉下心来，“听妈妈的话”，在继续保有踢球爱好的同时，把主要精力放到学习中。

班玛有没有希望走上职业足球这条路呢？“很难，对班玛这批孩子来说。由于接触足球的时间太晚，尽管是果洛‘头牌’，但放到全国却很难拔尖。现阶段，让班玛边读书边踢球，是比直接踢职业更合适的选择。这几年足球带给孩子们文化交流、开阔眼界的机会，他们会终身受用。”麦智回答，“但是，在上海持续不断的帮助下，下一批、下下批的孩子们有了更早、更多接触足球的机会，可能他们将来的选择也会更多。”

“公益这条路走得越长，我越能看清方向。东西部合作交流，不仅要有硬件上的帮扶，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也极为重要。足球不仅仅是一个体育项目，更重要的是通过足球为上海和青海搭建了一个文化交流的平台。所以我希望这条路在众人的参与下，能越走越宽。”展子栋说。

如今，展子栋的微信头像依然是追逐足球的阿尼玛卿雄鹰，微信名字也是果洛当地干部为他取的藏文名战德多杰——汉语意为“战斗的金刚”。就在截稿前，他给记者发来一条微信：“我今天去落实此次国际足球邀请赛孩子们‘出山’的事宜，一定能确认！”

我们也相信，孩子们心中的“展爷爷”，一定能像过去承诺的“筹装备、建球场、组球队、出大山”一样，说到做到。

作者：本报记者 赵征南  图片：均受访者供图

制作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叶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