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门卫：一个隐蔽的社交世界》

【美】彼得·比尔曼 著

王佳鹏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

门卫对住户的了解远远超过住户对他们的了解。门卫知道住户吃什么食物，看什么电影，和谁在一起。虽然门卫对住户的生活十分熟悉，但他们之间的社会距离却十分遥远。结合观察、采访和调查信息，本书提供了关于门卫的职业角色、大厅动态以及门卫和住户之间极为重要的社会交往的世俗特征的深刻而持久的民族志书写。身为社会学家的比尔曼讨论了门卫如何在安全和监视角色之外履行各种职责。他认为，门卫也是敏锐的管理者，他们必须巧妙地协调社会动态，这是在大型建筑物中生活不可避免的结果，包括策略性地平衡权力和服务意识，以及处理争议。

>>内文选读：

浏览橱窗

几天前，我跟一位同事喝啤酒，他发现我即将完成一本书，于是问我，可否用一句话概括，这是一本书什么样的书。这是一个很直接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我回复给他一句话。对于社会科学家来说，这经常也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尤其是像本书这样的研究，它不是叙述驱动或理论驱动的，而是要尽力描述社会脉络，以便揭示出各种互动模式和理解模式，而这些模式也许跟我们对其他不同场所的观察紧密相关。对于这一问题，可以有很多小的回答。而在本书中，对于跟门卫和其他工人、住户和其他客户相关的一些困惑，我都给出了一些回答其中一类困惑跟社会封闭和歧视体验有关，另一类困惑则事关管理服务系统内的服务优先次序问题，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类困惑跟职业主义要求的基础有关。我试图表明，通过关注具体社会结构中的互动机制，可以解答这些实际存在的困惑。这是一本关于双重性的书：结构性互动、管理不确定性、吸收不洁、市场中的匹配倾向、信任网络、弱关系、被用作策略和诀窍的规范、在重要他人中诱导出偏好、少数紧急事态等；同时，这也是一项对于新专业职工阶级的研究。这种回答就有点像浏览商店橱窗。你看到很多有趣的东西，但有时却什么也不买，这确实令人沮丧。

解答困惑本身并非目的，或者至少说，我想要表明，我们可以做的远不只是解答困惑。为了表明这一点，我将回到我在本书中已经探讨过的、从特定橱窗角度做出的三个陈述，主要聚焦于我一开始就提出的三个问题。

为何门卫并非种族主义者，但其行动方式却看似歧视？这一点很简单，当态度跟做出行为的脉络相脱离时，态度和行为经常会不一致。当门卫对待黑人访客的方式不同于白人访客时，不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或不信任黑人，而是因为他们是按照一种极其有效的同质性理论来对待访客的。由于社会阶级（和种族）会导致友谊的隔离，因此，主要在白人公寓内工作的门卫在严格检查黑人时，表达出了其住户对于白人访客的偏好。就此而言，门卫的行为就成为一个橱窗，不只是他们自己意识的橱窗，也是其住户意识的橱窗。

为何管理员并非种族主义者，但他们参与的雇佣程序总体上却是歧视性的？管理员可以雇用少量门卫。在做出雇佣决策时，他们依赖于朋友、门卫和工会的推荐。该朋友跟他们的关系越近，他们与之就越有共鸣，也就越能理解该朋友推荐某人的依据。结果，他们倾向于在关系紧密的弱关系网络中雇人。由于这种网络在族裔性上是有偏向的，因此，管理员获得的都是同一个族群成员的相信。每个决策在微观上都是理性的，然而却导致了不平等的雇佣程序。就此而言，管理员的行为同样也是一个橱窗，不只是他们自己意识的橱窗，也是他们所嵌入的友谊网络结构的橱窗。

当住户需要门卫时，他们往往忙碌不堪，而当住户看到他们时，他们又经常无所事事，门卫是如何克服这一难题的？门卫会制造出让住户们之间产生区隔的服务偏好，以便为其提供个人化的服务。这可以使门卫表达出其服务意愿，尽管在住户需要时，他们也许难以提供服务。就此而言，住户所拥有的偏好不但是住户自己意识的橱窗，而且还是门卫用来管理住户感知的各种诀窍的橱窗。

我们可以继续回顾本书在其他地方已经提供解答的所有问题。但这将是多余的。上面这几点似乎不言而喻地表明，在所有情况下，观察和访谈不但让我们更加接近了研究对象的意识，而且更加接近了通过这些意识而得到表达的社会脉络。

敞开大门

与此同时，从这样一本描述性著作中，人们还可以撷取出更多东西；在下面的几个段落中，我将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第一个想法很简单，也即，通过旨在描述各种过程和机制的更为形式化的模式的有限考虑，来使描述得到增强。在此，我尝试着对如下模式进行了非正式的呈现：对话中的转换机制，求职中的网络机制，给予恰当奖金时的集体行动机制，组织服务系统时的排队机制。这些模式背后的事实是，它们都源于社会科学中的不同实质性研究领域，这就使我们可以对本书所探讨的特定领域与其他领域进行比较 （必然是有限的比较）。这里的潜在想法是，这些模式将有助于阐明那些似乎有些怪异的机制。但它们是否如此，则由读者决定。显然，我认为它们确实如此，因而我也认为，未来的描述性研究应该努力对这些更多或更少形式化的模式，给予更多或更少形式化的描述。充分利用脉络的方式之一是，努力使经验观察跟各种模式匹配起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形式化模式的建构者也将会受益，因为即使一个形式化模式的漂亮在于其简洁性，但如果它跟脉络没有任何关联的话，那它也无甚价值。社会学的目标不是抽象本身，而是忠实于脉络的抽象。努力评估形式模型与它所揭示的实际过程之间的匹配度，将使模型建构者获益。

第二个想法不是那么简单，事关一名门卫日常体验的核心要素。门卫世界的一个核心方面是，他们跟住户既很接近，同时又相距很远。如前所述，有些其他专业人士也跟他们的客户关系很近。律师、医生、精神病医生、老师、社会工作者、私人顾问跟他们的客户关系都很近，并且都通过他们所提供的服务，而对他们的客户了解很多。这种接近性受到如下事实的缓冲：跟他们所服务的人相比，多数关系亲近的专业人士都具有同样的地位或更高的地位；并且，他们的知识是具体而有限的。这些缓冲可使那些跟关系亲近的专业人士接触的人们，如果愿意就可以区隔他们的不同领域，从而可以限制专业人士，使其只能进入客户认为是在职业上可进入的那些领域。

相比之下，还有些专业位置，对关系亲近性的主要缓冲方式，不是区隔不同领域或建立专业界限，而在于社会距离。如前所述，关系亲近性所提供的保护在不同时候会遭到不同的处理，但在此前的所有历史案例中，这种保护都源于文化制造的社会死亡。如今，这已不是一个选项。于是，对于那些确实生活在这些公寓里的人来说，门卫的接近也许会令人不舒服。跟那些只能收集客户有限信息（以便作为提供专业服务的必要基础）的专业人士不同的是，门卫会收集范围广泛的表面信息，而这些信息通常都是高度个人化的，因为它们源于家庭生活。如前所述，门卫获得的有关其住户的信息是相当之多的。门卫知道他们的住户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他们知道其住户喜欢吃什么样的食物。他们知道住户们多久出去一次 （如果真的出去的话）。他们知道住户喜欢喝什么酒，多久喝一次；当有人来访时，他们知道都是什么类型的人来访问某个住户。他们知道其住户从事什么样的工作，知道他们的旅游和工作安排。

这些基本上是无用的信息，对于门卫来说，却并不是无用的，因为这些信息为他们向住户提供个人化服务确定了某种基础。如前所述，如果门卫满足于自动操作，只是开门关门，照章办事，他们可能就不需要这些信息了。但是，不管住户还是门卫，都不想这样。住户想要感到他们是与众不同的，而门卫想要显得专业化。为了让住户显得与众不同，让门卫成为专业人士，门卫就必须 “接近”住户。

为了为每位住户制定一种服务模式，门卫会密切关注人们的进进出出。于是，他们可以用这种模式来发展出一种关系，使其向住户提供量身定做的服务。看到向其世界打开大门的住户，将会同意交换条款，因为它可以使他们建立某种关系，于是也包含着门卫在社交信封中所获得的信息。门卫将他们的知识视为做好工作的手段，以便在实质行动上追求特殊化的——也即专业化的——服务。在这种关系中，住户看到某种方式，可以同时控制信息和实现区隔。

当门卫和住户步调一致时，他们的地位目标就得到了确立、正当化和支持。住户竭力显得与众不同，门卫努力成为专业人士。如前所述，门卫要成为专业人士，必须拥有与众不同的住户。住户想要显得与众不同，必须拥有专业化的门卫。而整个系统要运作，双方就必须弥合过于接近和过于遥远之间的巨大鸿沟，通过专业服务这根铜线，承认彼此并连接彼此。这一连接一旦得以建立，就为门卫应该了解住户的何种信息设定了界限。就此而言，我们可以说，这种关系是通过人们有能力对专业地位提出正当要求而变得规范化的。有很多可能的方式，可以用来对社会惯例和社会关系进行组织。而专业主义只是其中的一个修辞而已。它正好在这里被用到。无论何种机制，通过对修辞的承诺来缓和紧张，都是人类活动的一种持久方面。

用一句话概括，这是一本有关人们有能力共同建构一个切实可行的社会世界，并对这种建构中所牵涉的微观机制提供一种描述的著作。

如果通过联合建构，住户和门卫可以实现他们的目标，要求双方都能提升其地位的目标，那么，我们似乎就可以合理地认为，其他场所中的其他互动群体也可以做成同样的事情，只要他们拥有足够的自由去这么做。这里所需要的自由，是那种使人们为追求实质理性目标而可以做出自由判断性决策的自由。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通向未来的大门是敞开的。

>>作者简介：

彼得·比尔曼（Peter Bearman），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创新理论和经验学跨学科中心（INCITE）主任，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和国家科学院院士。因其在青少年健康、研究设计、结构分析、文本分析、口述历史和社会网络等领域的贡献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