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和孩子有时是一对冤家，老师想着对孩子好，可看到他们行止踏错就会大发雷霆；孩子也和老师好，可有时明知道自己有错，憋着一口气也不愿低头。

这篇文章来自一位小学的班主任，她也曾误会学生，也曾意气用事，和学生“仿佛两只脸红脖子粗的斗鸡”对峙着。然而最终她还是先低下头，讲她对学生的伤心和期待、和自己的反省与自责。

在这里你看不到长篇大论的说教，有的只是一个鲜活的、会犯错的小学老师，和她脾气不小、心肠不坏的学生小黄的诙谐故事。

复习课上，电风扇嗡嗡地在头顶转着，闷热的空气里仿佛能看到一颗颗骚动的心在窗户的玻璃上砰砰撞着，虽然他们仍然在埋头努力地写着、记着。我在教室里巡视着，几次路过小黄的座位，他津津有味地折着他的纸，任凭空白卷子放在一边。我敲敲他的桌子，他不得已放下折纸，写几个字，等我走开，他继续自己的游戏。我回到讲台，瞪着他，他不甘示弱地和我对视。我在心里暗暗憋了口气——臭小子，等下如果你没把练习卷做完，看我怎么收拾你！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纷纷交卷。我走到小黄座位边一看，果然！才做了一半！再一看，五个手指上都套着刚折好的指甲套，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霸王龙！这是刚刚在课上折的吧？我几次警告，居然还是把折纸工程完成了！我顿时横眉怒目，冲他大吼：“你在搞什么？！啊？！”说着，怒气冲冲的我就把他那五个指甲套夺过来，用力地捏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小黄啪的把笔一摔，脸色比我还臭。旁边学生出来劝我：“王老师，其实小黄刚才已经把五年级那张做完了，这是第二张。”说着，把抽屉里的那张卷子出来给我看：“喏。”

我一看，还真做完了。马上就很后悔，看来是自己急躁了，于是我叹了口气，走回垃圾桶，把那五个指甲套又捡回来，捋平整，放在小黄桌上：“那……还给你。是我搞错了。那你把剩下这张快点做完。”

我转身要走，身后传来小黄愤愤的声音：“妈的我折了一节课才折好……”我回头一看，他开始撕卷子，阴沉着脸。

刚平息下去的怒火又噌地冒了上来，我快步上前，很愤怒地质问他：“我是搞错了，但我帮你捡回来了啊。你上课折纸，本来就是错的。怎么，老师还批评不得你了？”

他翻了我一个白眼，不理我，继续撕。

我的怒火在熊熊燃烧，我把他抽屉里的其他卷子也拉了出来：“来来来，干脆都撕了，书也不用读了，多开心。”

他一板一眼地对我说：“对不起，我只撕语文试卷！”

我一把抓过他的试卷，唰唰也撕了起来：“撕呗，都撕了算了，省得每天被逼着读书。你不想读，我还不想教你呢！”

他哭了，脸色难看极了，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在撕第一张试卷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冲动。可是不知怎么的，手哆嗦着，一时停不下来，撕了好几张。

破试卷飘在地上，我和小黄面对面峙立着，仿佛两只脸红脖子粗的斗鸡。一旁的学生们看傻了，有几个懂事的孩子赶紧帮小黄整理桌子。

我后悔了，我不该这么冲动，但我不知该怎么下台。在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小黄开始拎书包，做出一副要退学的样子。

我把声音放缓，沉静的嗓音仿佛不可能出自刚才那个撕试卷时的凶狠的我。我对他说：“跟我走，我们去谈谈。”

小黄涨红着脸，不断流下的汗把他的胖脸冲得黑一道、宏一道。他抿紧了嘴巴。一言不发地跟我走。

走到二楼，我向右转，右边是图书室，平时少有人去，是去单独谈话沟通的好地方。转弯的时候，还真有些担心，满腹愤怒和委屈的小黄会不理不睬，继续往校门口走去，六年级的男孩子，我怕是拉不动他。还好，他跟着我来了。

到了图书室，还真没有人。我拉开椅子，示意他坐下。他一言不发地坐下，脸上没有表情。

我在他旁边坐下，这才发现，因为刚才的拉扯和争执，我的手背上划开了一道口子，不大，但渗出了血。此刻并不觉得身体上的疼痛，而是内心的疼痛，如海浪般向我扑来。我张了张口，想对小黄说一些宽慰的话，说一些心里的话，话未出口，眼泪滚滚而下。我低下头，努力想忍住不让小孩看到，但眼泪已经落到了衣服上。

我无声地哭了好一会儿，哽咽着对小黄说：“去帮老师拿张纸巾来。”

他沉默地起身，沉默地走出去，拿了一张纸巾给我。

拿着那一张纸巾，我哭笑不得，真是个小直男，我让你拿一张你就拿一张，就不能多帮我拿两张吗？擦眼泪还不够用的。

我镇定了一下情绪，哑着喉咙，对小黄说：“小黄，你知道吗，人生最可悲的事，就是你付出了真心，却得不到别人真心的对待。”

眼泪又唰的流了下来，把薄薄的一张餐巾纸都打湿了。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他那么愤世嫉俗，那么郁郁寡欢，我得知是因为他转学来这边的时候，班级里的一些本地孩子欺负他是外地人，于是在班里一再帮他说话，批评那些持地域偏见的孩子；想起他不爱学习，却有着别人没有的写作灵气，朗读时候抑扬顿挫，很好听，于是就在课堂上一次次地鼓励他，给他表现自己的机会，希望他能得以自信；想起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坐在我对面，我常常把自己的菜分给他吃，引得其他学生都羡慕嫉妒不已。这两年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一切都历历在目，我如此真心待他，他为什么还是这样冥顽不化？

也不是说小黄毫无改变，他上课的时候，有时发言非常好，懂事的时候，也能把作业做得不错。去年我生日，他还送了我一架自己做的手工飞机。只是这个小孩，这样乖巧懂事的时候太少，而太多的时候，总是敷衍了事，玩心太重。别说叫他认真读书，连认真做个操都做不到，每天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为他殚精竭虑，换来的是什么呢？是这样气我，连我一次无心的误会都不肯原谅我，唉。

眼泪不断地涌出来，这十五年教书以来都不曾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实在太难过太伤心了。我一面竭力忍着眼泪，一面哽咽着对他说我的种种期待，说我从没对他灰心绝望，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好孩子。小黄呢，依旧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

我的大型抒情结束了，情绪也平复了。我问小黄：“那你还打算回家吗？”

他摇摇头。

“我撕了你的试卷，是我不好，如果你觉得很没有面子，我可以在同学面前向你道歉。”我对他说。

他又摇摇头：“不用了。”

“那……你现在或许情绪不太好，等你心情好点再去上课吧。”

他还是摇摇头，拉开椅子，拎起书包，准备离开。

上楼去教室的时候，他也没和我说再见。

我回到办公室，叹了口气。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我无奈地想，这可真是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不过还好。看小黄的神情，应该气消大半了。

整个下午，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小黄突然递给我两罐小零食。我心知他的意思，但仍想逗他两句：“好端端的，干嘛送我东西吃？”

他不好意思嘿嘿两声：“没事，就送你吃呗。”

“不说清楚我可不要。”我把东西退给他。

“哎呀，是我妈说要给你的啦，你就拿着吧。”他急了。

“你妈送什么零食给我吃？我不要，你快拿走。”

“王老师，我错了。”他眨巴着小眼睛，说，“这个小馒头很好吃的，你吃吧。”

我忍不住笑了，摸了摸他的头。

小时候看过一篇文章，叫《冤友》，说的是一个又爱跟自己吵架又对自己很好的朋友，如果小黄将来想起他的小学生活，想起我这个老师，也许他会写这么一篇文章，叫《冤师》吧。

小黄，毕业快乐！

作者：王悦微
编辑：郝梦夷
责任编辑：姜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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