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作家群于1980年代中后期横空出世,以他们极端的文体实验和个人色彩,将中国当代文学从宏大的历史叙事中解放出来,将读者欣赏文学作品的视点,从“写什么”转移到“怎么写”的问题上来。大大推进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去政治化,凸显了文学自身的审美意义和文本价值。
上海无疑是先锋文学发展的重镇,1985至1987年间,《上海文学》发表了近30篇先锋小说,覆盖了陈村、马原,张辛欣、残血、孙甘露、莫言、苏童……等先锋小说家。“新潮批评家”吴亮、程德培、李劼、王晓明、陈思和等也大都出自上海。1987年,在《上海文学》发表了成名作《访问梦境》的作家孙甘露,无疑是上海最具代表性的先锋作家。
先锋阵营的最后坚守者
1993年,花城出版社推出了“先锋长篇小说丛书”,囊括了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格非的《敌人》、吕新的《抚摸》、北村的《施洗的河》、孙甘露的《呼吸》等先锋作家的作品。这是1980年代先锋作家初登文坛后的第二次创作高潮。
然而,顶峰之后必然是衰落,这次先锋高潮中的众多作品,已经显示出先锋作家群体集体转型。或投身现实,或隐入历史,放低了原来高蹈的文体飞翔,进入到对于具体“内容”的经营中。我们看到,曾经在《世事如烟》、《现实一种》中,习惯用寓言化的方式隐喻人类本性中的暴力和残忍的余华,开始书写一种根植于大地的温情和悲悯的情绪。在《我的帝王生涯》中,苏童则开始构造一个纯属虚构的历史王朝,对被权力异化了的个人生存困境展开了探索,“抛弃了一些语言习惯和形式圈套,拾起传统的旧衣裳,将其披盖在人物身上。”(苏童语)无论是余华的温情现实还是苏童的远景历史,都开始向读者昭示出,这些先锋小说家开始抖落一些技术性的装饰,像一种结实的,具体的内容迈进。
然而,孙甘露的《呼吸》依旧保持了对语言和形式的执着,小说体现了先锋文学的一贯风格,“形式”重过“内容”,“语言”淹没“故事”。虽然与孙甘露之前的《访问梦境》、《信使之函》等代表作品相比,《呼吸》的内容已经相对充实,但在小说蓬勃恣肆的语言之流下,呈现的依旧是稀疏的故事构架,因此,评论家郜元宝称之为“一次未必讨好的妥协”。
发表于2004年的《少女群像》所采用的“套中套”的故事结构,以及对现实的“戏仿”,显示了20年后的孙甘露,对现实戏谑和反讽的姿态,彰显了一个先锋作家不甘妥协的品质。在队友纷纷离去后,孙甘露将孤独化作一种守候先锋的姿态。
先锋文学的上海书写者
对于先锋文学而言,孙甘露的意义,远不止于他对内容与形式,自我与现实之间的独特选择。在他的作品里,我们发现,上海的都市图景越来越清晰。这里所说的图景既是时空上,也是心理上的。
回溯孙甘露的创作,小说《信使之函》、《访问梦境》、《呼吸》、《忆秦娥》、《夜晚的语言》、《上海流水》……散文、随笔《在天花板上跳舞》、《上海的时间玩偶》、《比缓慢更缓慢》、《上海流水》,他对上海的书写以一种无以名状的方式贯穿其中,耐人寻味。简而言之,他对这座城市,由先前虚构的热情转至记忆的追溯,再降至破碎的实景描写,上海在他的笔下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辨,同时,他对上海的态度却越来越疏离。“上海是我存放信件的地方”,孙甘露的这句话反映了典型的上海心态。在孙甘露的作品中,上海的都市景观和心理景观,以一种悖论的方式呈现出来。
在孙甘露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访问梦境》、《信使之函》、《我是少年酒坛子》中,他高度抽象化写出了“人在途中旅行”的漂泊感。“梦境”、“橙子林”、“剪纸院落”、“耳语城”,这些虚构的场景,充满指涉的意味,置身其中,唯有寻找,流浪,迷失和漂泊,这种精神状态犹如置身在上海。
在孙甘露九十年代的长篇小说《呼吸》中,上海的城市图景,在他的笔下开始逐渐清晰地浮现。主人公罗克游荡其中的南方都市,潮湿而喧杂,虽然作者没有指明这座城市的身份,但江面上轮船的汽笛声,广场,以及广场边上的图书馆,这些典型的上海意象,让这座南方城市的身份不证自明。中篇小说《忆秦娥》则直接将故事背景设置在上海,虽然在时间上被作者向前推移了整整一个时代。
在孙甘露2000年以来的随笔集《上海的时间玩偶》、《上海流水》、《今日无事》、《比缓慢更缓慢》……中,作者用更直白的方式,描绘上海的都市图景和自己的内心感受。《时间玩偶》、《南方之夜》、《上海》、《我所失去的时代》、《小半生》……这些篇章一同构成了孙甘露心中的上海图景。
孙甘露是唯一一个怀有复杂的感情不停书写上海的先锋作家。他在作品中不断辨析上海的特点,呈现上海的风貌,而同时,又不断疏远它。他的这些尝试,为先锋文学文化转型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新向度。
相对于1990年代迅速转型、处处得风气之先的其他先锋作家,孙甘露以缓慢而持续的书写,坚守着先锋文学的阵地。在他的作品中,始终贯穿着对现实的不妥协和对城市文化的怀疑和疏离,先锋,在他的世界里,早已超越了一种书写方式,而成为一种生存最本真的状态。
撰文/李志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