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讲堂工作室 文学季采编团 黄相宜(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1984年底,韩少功开始倡导“寻根文学”。“寻根”是一个过程,是写作者在面对外来文化时立足于本民族文化,找寻自己对生活的发现,并在表达中找寻创作风格的过程。韩少功用他的创作《马桥词典》、《山南水北》、《日夜书》告诉我们,这个寻找过程还在进行中,远未终止。这些思考和表达在一次次的转变中逐渐成熟,在不断的转向中,始终不变的是韩少功对寻找自己风格的追求,对乡土的关注,以及对中国社会深沉的担当。
三次入乡:重返到记忆关卡
天井公社茶场,1968年至1974年……这份沉甸甸的记忆是韩少功魂牵梦萦的生命历程。韩少功走出天井公社已经四十年了,顺着人生往前走,却总是回到记忆中的保存关卡,回到知青时代挥之不去的日日夜夜。
*十年天井乡:爱上文学
1968年,长沙少年韩少功主动“上山下乡”,落户在湖南汨罗县天井公社。
“从日出到日落,连续不断的重活,累得脑子里一片苍白,身体各个器官各行其是。”孔见在《韩少功评传》中写到,韩少功有一次回到宿舍后一连抽上七根烟还回不过神来。睡到第二天早上,发现自己一身泥巴,全都让体温烘干了。
困在山旮旯里,韩少功既不能考大学,也不能进工厂,就只好读点文学书籍。读书时成绩优异的韩少功曾以爱因斯坦、牛顿等科学家为人生理想,而文革初父亲的“去世”带来对世相和历史的迷惑,使得他在文学中找到了寄托。“当时没有其他的书可看,我自己抄了三大本唐诗宋词。”有时候,为了借一本书,他可以翻山越岭,走上几十里山路。浩然、赵树理、周立波等等,都是他油灯下的启蒙之师。柯切托夫、普希金、契诃夫、海明威,等等,更让他整夜整夜地激动。山路漫漫,韩少功热爱上了文学。他的作品陆续发表在《湘江文艺》、《工农兵文艺》、《湖南日报》等报刊,1974年12月,韩少功被汨罗县文化馆录用,结束6年知青身份。1977年12月,被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离开汨罗,回到长沙。
汨罗江的岁月是漫长的,韩少功从少年变成青年,对那段特殊岁月倾注了自己的全部热情,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里他都难以走出记忆的纠缠。
*半隐八景乡:感悟乡村智慧
1988年,韩少功举家迁移海南追寻一个“精神意义的岛”。但是,记忆深处对乡土的呼唤始终牵动着他的心绪。2000年韩少功与妻子返身回到湖南汨罗,开始半年工作半年农居的生活。“在有山有水处盖房子一直是我的梦想,八景峒离长沙不算太远,80公里的高速,外加30来公里的山乡公路。更重要的,离我当年插队的地方近,我可以讲一口当地话。”
在这样一个有天有地、有山有水的开放的空间里,处处有灵,遍地应答。韩少功的开荒生活在村民的挑剔和帮助中过得有滋有味,好事的村民把新奇的事物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流传,“他们似乎有一种通过风声和鸟语来洞察这个世界每个角落的能力”。韩少功的每次转身,都看到乡土生活的不同侧面,透视乡村人物缘起的精神胜利法。在乡土的智慧里,他尽自己的所能重新书写乡村,帮助农民改造一方水土。面对新的生活,三十年前的乡村回忆涌上心头,熟悉的土地唤醒韩少功生理连同心理上的归属感:
就像太强的光亮曾经令人目盲,但只要有一段足够的黑暗,光明会重新让人怀念。当知青时代的强制与绝望逐渐消解,当我身边的幸福正在追踪腐败,对不起,劳动就成了一个火热的词,重新发射出的光芒,唤醒我沉睡的肌肉。 ——《山南水北》
这种对乡土创造方式的深深的认同与反思,在一定程度上,消泯了韩少功与乡土的距离,泥土蒸腾与汗水焦灼、阳光熏烤,浑浊在一起的气息挣脱了外界的束缚,把现实与记忆中的无畏青春接连在一起,连成耀眼光幕。韩少功的生活在不断的转向中又回到了记忆的关卡。这是韩少功第三次主动进行生活转向(上山下乡,迁居海南,“隐居”八景乡),他在此推究现代乡土中国的万事万物的内“理”,用生活状态的实践过程,来达到对自己心目中最高层的理想的实现——而非泛泛意义上的理论的探究。
践行:出世之心入世之为
韩少功创作的成功,在于他对社会与人性变化的敏感把握,这种敏感来源于自身经历与知识分子的担当意识,即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文人传统。韩少功的知识分子担当精神让他希望介入现实,在自己的岗位做出一点能生长出思想和希望的尝试 。
*农民夜校:夭折的尝试
早在汨罗的知青时期,韩少功就倡导成立了知青学习小组和农民夜校,自己编写油印教材,并自掏腰包印刷成册,发放到农民手中。“巴黎公社,十月革命,反对资产阶级特权,如此深奥的内容居然成了夜校教学主题。韩少功亲自担任教员,向农民演讲,但是效果很差。农民只是想来识字,对发生在十几里以外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兴趣。基层干部对外国名字更是疑窦丛生。终于,一张抨击茶场某领导多吃多占的大字报,使夜校终遭打击和夭折。”(孔见《韩少功评传》)
*海南:从《海南纪实》到《天涯》
1988年春节,36岁的韩少功已经在文坛上颇有名气。他破釜沉舟前往海南寻找理想之境,这次南迁的目的十分明确,那就是建立一个小小的乌托邦,最大限度地实现平等、自由、人权、民主、高效、富裕等,完成人类理想的安全着陆。他要完成汨罗江畔失落的梦想。
韩少功把工作关系落户在正在筹备中的海南省作家协会,创办了“定位是纪实性和思想性相结合的新闻刊物”《海南纪实》,并且把杂志社办成了一个带着理想色彩的新型公社。“他参考了联合国人权宣言,欧洲人在开往美洲的“五月花”船上签订的《红五月公约》,瑞典的社会主义福利制度等,起草了一份既有共产主义理想色彩,又有资本主义管理规则,又带有行帮习气的大杂烩式的《海南纪实杂志社公约》。” (孔见《韩少功评传》)1988年10月,《海南纪实》第一期出版了,创下了发行60万份的记录。“这本杂志发行到100多万份,要三个印刷厂同时开印才能满足市场需要,把我们自己都吓了一跳。”韩少功回忆。
然而“乌托邦”毕竟不是现实,1989年,理想被现实打破,《海南纪实》被迫停刊。韩少功回到了平静的书桌旁,面对浮躁喧嚣的时代,韩少功敏锐的感受到社会与人心的微妙变化,感受到精神匮乏、时代方向的混沌,他的随笔作品《灵魂的声音》、《性而上的迷失》、《夜行者梦语》等,都在探寻人们精神困境的出路,他笔触关注的世界愈加广阔。
1995年4月,海南省作协希望韩少功能够接任主席一职。而韩当时正在潜心修改《马桥词典》,不愿答应,整个机关近一年处于无政府状态。韩少功终于同意成为作协主席候选人,并操刀《天涯》改革,不久,“北有《读书》,南有《天涯》”成为中国读书界的口碑。
2000年,韩少功辞去作协主席和《天涯》社长,勉强答应出任海南省文联主席,以此换来每年一半的时间归园田居。如果说之前韩少功的实践,属于文学意义上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新世纪后迁居汨罗八景乡的做法,则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最佳所在。
韩少功怀揣着出世之心,在每一个岗位上践行入世之事,每一次转向都在追寻知识分子的理想。
文学:形式也是内容
1980年代,韩少功的创作基本上采取的是传统小说线性叙事的方式,以《爸爸爸》成为“寻根文学”代表人物的他,不断实践着突破。1990年代中期后的《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则是文学形式探索的重要成果,跨越时间长达十年,都采用了片断式的叙事策略,不再是传统的逻辑严密、环环相扣的情节化、线性化的叙事方式,既为文本创造了丰富的内涵和表现力,又为当代中国文学提供了宝贵的文体经验。这种自觉的文体意识到了2013年的《日夜书》表现得更有探索性,除了片段式表达,竟然还采用不一样的剪接方式,创造了两个版本:大陆版和海外版。
*《马桥词典》:散点透视
韩少功的个人化的文学立场,就是哲思与叙事的杂糅、整体与片断的贯通,或者叫“在描述中展开思考,在碎片中建立关联”(《大题小作·文化透镜》)。感性与理性,片断与整体,对韩少功而言是有机统一的。内容决定了形式,形式也是内容。采用什么形式,其实最坚实的根据还是人的生活与思维。不一样的创作意图决定了作品的表达形式,形式的差异也让作品内容在不同的表达之间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笔下世界便有了不同相面,立体而丰富起来。
《马桥词典》是韩少功开始文体实验的第一部作品,作为长篇小说,它以一个个词条的形式松散而又相互连接结构了一个乡村的历史。词典这种形式,暗含了韩少功的态度,他放弃了那种以一己的观念去统摄一个世界的做法。他转向了词典这种形式,也就是选择了一种对世界的谦恭的态度。巧合了他作为“一个知性作家的秉性和散点透视的思维方式”。
*《暗示》:思考的多维
之后的《暗示》更是在文坛的争议中继续将文体实验走到了文学与哲学、小说与理论的边界。韩少功在《暗示》中的散文化探索打碎了叙述的完整连续性,每篇文章独立成为对无边世界现实符号的思考,《暗示》最大的意义就是在于给读者提供另一种思考的角度,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思考语言、符号背后的所指,这只是一个角度,而不是确切地强迫你去接受这样的世界。
*《山南水北》:文体的杂糅
在《山南水北》里,每一纸真实又奇妙的世界,给人陌生感却唤起人心最自然本真的柔软,正如那个有标题的故事——《待宰的马冲着我流泪》,一页的空白,无限遐想,无限感伤,这算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呢?文体意识在韩少功的笔触下相互贯通,冲破边界,所写所想,百无禁忌。《山南水北》的散文体式消泯了外界与乡土的距离,让读者通过韩少功的眼睛看待,用体温感受这样一个一直在身旁却从未留心的乡土。
*《日夜书》还原意识原貌
《日夜书》讲述的是知青一代的故事,韩少功对知青岁月的打捞首先是对“人”的发现,展现了他们以及时代的精神史。这是一个以“我”——是陶小布也是韩少功的意识来讲述的故事,几代人的故事在超越时空的记忆中交织交错。有自觉文体意识的韩少功选择了跳跃的联想式的片段还原意识原貌。
韩少功就是这样一个富有智慧的揭秘者。韩少功在表达形式上的所有转向和追求都是听从他的内心,都是为了更好地表现内容,所有的细节都支撑着小说的框架。也就是说,采用什么形式,其实最坚实的根据还是人的生活与思维,形式也是内容,内容也是形式,对韩少功来说,两者相辅相成,相生相应。
从生活到实践复归到文学创作,如同千千万万托尔斯泰般的寻找者,身体力行、坚持不懈,寻找刻在“小绿棒”上“能让世界上不再有贫穷、残疾、屈辱以及仇恨,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幸福生活”的方法(《革命后记》),转向便是寻找,寻找即是希望,他的文学探索与社会实践在一个维度上真实地改变着世界。
指导: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