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市”,就是认字,认识“市”这个字。
许多景区建有亭台楼阁,亭台楼阁少不了匾额楹联。这是一种公共场合的文化传播,人们在享受自然美景的同时,也浸润着历史人文的养料。某次看到一匾,上用象形文字写了四个字“□□山林”(见右上图)。最后两字似乎无任何阅读障碍,第一个“土”字旁(写于稍下部位)再加一“成”字,识作“城”字,也便OK。唯第二字为上下结构,外形像“宁”,又像“学”,有点怪异,左猜右猜,没能猜出来。对搞书法、懂篆书的人,识此字似乎不难,但我辈却不免要大伤脑筋揣测。我把匾额文字照片发到众多亲戚朋友的电子邮箱,请他们一道猜。有限的交往圈子中毕竟少了精于青铜铭文、甲骨古籀的专家学者,许多人都老实回复“猜不出”。有的大胆猜了,却并不准确。有一朋友认真回复道:“是‘林山学堂’,指一些家长把小孩送到一个有山林的地方读一些古书,和现在学校上学不一样,我见过新闻报道。”我阅后笑得前仰后合!我丝毫没有取笑他的意思,因为该字外形与“学”确实有点相像,但是,将横匾上的文字从左向右念,岂有不错之理?倒是我一位学篆刻的杨姓朋友,家有几本篆刻工具书,他帮我查了,在《甲金篆隶大字典》及《异体字字典》上,分别查到了与匾上象形字一样的字,并注明为“市”字,出自《兮甲盘》。我即从网上搜索出《兮甲盘》原拓本。原来,这篇拓自西周晩期青铜器上的铭文,共133字,记的是公元前823年,周宣王下令一个叫“兮甲吉甫”的人到洛阳去掌政执法,责令四方交纳粮赋,还要求各地人员在规定的市肆从事商贸活动。盘中的两个“市”字——“即市”“毋不即市”,都是到或不到贸易市场去的意思,与今天“市”字的用法相同。这一疑难字一旦“破解”,匾额四字即水落石出——“城市山林”。一个有人工湖、有苏州园林般亭台楼阁、绿树成荫的居民住宅小区,配一块“城市山林”的匾牌,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本来,事情可就此结束,但我脑子里还盘旋着一个问题:象形字“市”为何要这样书写呢?其形何意?其象何指?经过一番翻箱倒柜,我自以为把“市”字的意思彻底弄明白了。于是初草一文,公之于众,被我一位朋友一下子看出破绽。原来我“假设”固然“大胆”,但是“求证”远远不够“小心”。我在《说文》里查到的是“巿”字,念fu,通“韨”,是一种革制的蔽膝(护膝)。却把它当成了“市”字,大出洋相!“科学是一门老老实实的学问,来不得半点的虚假和骄傲”,重温过去背诵过的语录,我真的觉得自己成了典型的“无知者无畏”。
于是我重查《说文解字》和《金文大字典》。这回在《说文》里查到了“市”的真身:“市,买卖所之也。市,有垣(yuan),从冂(jiong),从乙;乙,古字及,象物相及也。”《金文大字典》则直接引用了《兮甲盘》的例证。原来,《兮甲盘》上的两个“市”字,曾经古文字专家孙诒让的考证,他首次提出“窃谓当即市之古文”。象形字“市”字分上中下三个部分。他的解释是:此上从“之”,这里有至、到达的意思;中从两竖,即“冂”之变,指的是远郊,因为“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冂,象远界也”;下从“丁”,丁即乙的变体,古代的“乙”字即“及”字,有参与、给予的意思。古代的贸易场所大多设在远离城邑的远郊,而且外面有围墙(垣)包围。所以,呕心沥血编写了这本《金文大字典》的戴家祥先生在书中说:“孙诒让考释可信。”戴家祥还从“市”字由“之”字得声,之、市古代同属齿音,二字声也相通的角度,进一步提供佐证,肯定了《兮甲盘》中“即市”“不即市”就是到不到市场的意思。(见《金文大字典》上册第668页)戴先生学问精深,而我则从他的“深入”中很方便地“浅出”到理解了匾额上的“市”字。当代书者采用了《古籀余文》一书所引《兮甲盘》中的“市”字写法,原来有根有据!
通过识“市”,我尝到了极大的乐趣。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那是从社会学角度讲的,而我只觉得“人生识字愉悦始”。辨字、识字、训诂、推理,其间还走了弯路。既动了脑筋,长了知识,又结交了文友,真是一举多得,受益匪浅!识得一“市”字,其意义大可举一反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