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我们十来个小学时的同学外加三位老师--德语老师吕淑芳、生活老师顾文权和班主任孙桂珍,聚坐在一张大大的圆餐桌前。
40多年不相见,老同学都已经年逾半百,两鬓斑白;但见面时却还依稀能够辨认,大呼小叫地互相招呼着:
“海涅,你没啥变化”;“伊娜,能认得出”;“尤金,老了,老了”;“克劳思来了没有”……
其实全都是中国人,只是当年在上海外国语学院附小读书时,都有各自的外语名字。
激动,嗓音都有些打颤。然而相挨着坐定,却又立时陷入了一阵沉默。
当年那些无比美好的东西,一股脑儿涌到了眼前。张开嘴,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还是在1965年春季。上海外国语学院附属小学面向全市招收二年级学生,准备在秋天进入学校三年级学习外语。于是,各小学校都推荐出一两个优秀学生,集中在淮海路光明中学内,进行了一整天的入学考核。
那一天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可真是“过五关,斩六将”。考完数学考语文,还要进行从相貌、牙齿到内科外科的全方位体检。随后又被带到几个老师跟前学说外语,从英文、德文,到法文、西班牙文,让老师辨别语音的模仿和发音能力……
那年暑假,我收到了上外附小三年级德语班的入学通知。
地处虹口的上外附小,宽敞明亮的大教室里玻璃黑板大得像一堵墙,新课桌椅散发着油漆的馨香;集体宿舍里的单人铁架子床整齐地排列着;大礼堂少说也可以坐上几百个学生,那儿平时就是我们的食堂。
学校食堂每星期六都供应一顿大荤,大块肉或者大狮子头,那个过瘾!学校澡堂每周有澡洗。每个星期四晚上,我们都要排队来到马路对面的外语学院大礼堂,看上一场电影。
周末,校门口停来一红一蓝两辆大校车,车头“上外附属小学”几个大字,看着就让我们自豪!坐上车,朝市区回家的路上奔驶,一路从车里飘着嘹亮的歌声。
学校的教学条件即使用现在的眼光评判也是让人羡慕的:老师都是从全市学校抽调的优秀教师,除上各种文化课之外,多数还会外语。就连我们班的生活老师,都毕业于上海外语学院德语系。我们的德语老师中有来自瑞士的布鲁默夫妇,也有华侨资深语言教师。
德语课热烈而活泼。每次,不等老师的课堂提问声音落地,我们立刻把手直直举到了老师的脸面前,一面嘴里急不可耐“嗨嗨”地哼着。等到被老师叫起,回答不出,在一阵嬉笑中悻悻落座。下一次,照样迫不及待地举手抢答。
教学楼四楼有一间录音房,里面排放着录音机。我们常在这里一丝不苟地训练听力和口语。而下午课后,我们则像出笼的小鸟,在操场上打球、追逐,或是参加兴趣小组排演德语节目,或者去同外籍老师的孩子们一道玩捉迷藏。
这是一段充满着五彩光晕的生活经历。我们沐浴阳光和春风,无忧无虑。
但是1966年,“文革”开始了。学校的外籍教师被当作“外国特务”,统统赶回了国,而许多华侨和国内教师,则不是“派遣”就是“雇佣”的,一大堆罪名加身,转瞬之间都成了罪人。学校里乱成一团。课是再没得上了。附小关上了校门,学生被打发回家,另候通知。
一段时间过后,通知来了:上外附小关门停办,所有学生回原来学校。
那时我才十岁,只觉得有一片硕大的阴霾压进心里,从心底感受到了阴冷,我感觉了失望和孤独……
大圆餐桌上摆满了菜,可是动筷子的却不多。老同学们的目光都转向身边的三位老师,期待老师再多讲一些与我们上外附小相关的人和事。老师们关心的则是:“几十年过去,同学们后来的生活都还好?”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讲述起各自的生活经历来:有人出了国,有人做了官;有人当过农民、工人……
同学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努力生活着,只是再没有人能够继续学习德语了。
过去那一段异常精彩的学习生活,在我们的人生历程中擦出一道闪亮的光芒,瞬间就把生活的前景照得通亮。然而这光焰太过短暂,短得来不及捕捉与追逐,在划出一道七彩的光耀之后,就熄灭了,仅留给我们一份满是细节的回想,一份充满想象的憧憬,和一份深深埋进心底的惆怅。
但是--“请把酒杯都举起来!”班主任孙桂珍老师说道:“几十年一路过来,你们证明过你们的优秀,也表现过你们的顽强;你们理解了乐观,你们懂得了珍惜。其实,这是你们的财富,你们是充实的!”
泪水刹那间涌上眼眶。伴随清脆的酒杯碰击声,所有人一仰头,喝干了杯中浓浓的酒,为了把今后的生活过得依旧充满憧憬,闪烁火花。
文/小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