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期，我偶然得到商务印书馆民国廿五年出版的上下两册《还乡》，署为“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编译委员会编辑，张谷若译，叶维之校”，封面业已剥落，内容倒还完整。当时我二十初度，阅读此书给了我一番难忘的震撼，说得夸张些，掩卷后自觉陡然步入了成年。好友正一替我将此书重新装订成布面精装的一册，珍藏至今。1924年，美国政府归还庚子赔款，指定使用于中国的文教事业，同年成立的“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专门管理相关事宜。三年后胡适之加盟成为中方董事，并主持下属的编译委员会。《还乡》就是该委员会资助出版的作品，书籍质量很好，问世近八十年，纸张泛黄，却不见脆裂。张氏译文的精准流畅自不必说，书后长达114页的注释，收入了许多名家对小说的批注，常收画龙点睛之效，附录里还有长达6页的英文参考书目。如此一丝不苟的学人译作，至今在中文译界里还是凤毛麟角。
当年我读了汉译后又向堂兄星聚借来英文原版，精读一过，并将书中整个第一章和许多段落逐字逐句抄录下来，随时翻阅、朗读。日后当然又读了哈代的其他作品，通常都认为《德伯家的苔丝》是他的代表作，我却以为纯从艺术观点来看，就作品的气势、结构、文字而言，《还乡》才是他的压卷之作。小说的标题就起得再贴切也没有：悲剧的酿成，全从男主角克林自巴黎“还乡”之举肇始。女主角游苔莎嫁给克林，固然是出于她对繁华世界的向往，可是克林之所以爱上游苔莎，难道不是因为自己有过远游他乡的经历，才会赏识她的非凡气质?维多利亚朝的长篇小说，常有作者精心撰写、从气氛上统括全书的第一章，但是像《还乡》的首章“一片苍茫万古如斯”，如此气势磅礴、音调抑扬顿挫、在我看来深得古文章法的散文诗，还是极为罕见，也许只有狄更斯《双城记》的首章，差堪比拟。有评家认为，在哈代笔下，爱敦荒原被写成了小说中活生生的另一个人物。
这幅插图是英国画家帕克(AgnesMiller Parker，1895—1980)的手笔，能得哈代文字的神韵。她出生于苏格兰埃尔郡，少年时代入格拉斯哥艺术学院学艺六载，婚后迁居伦敦，到晚年才返回苏格兰定居。她为《伊索寓言》和莎士比亚、哈代等人的作品创作了一些木刻插图，颇有特色。
作者/叶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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