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圣安娜区有许多别具特色的建筑,深藏在大教堂边上一条背阳小巷里的“马丁之家”就是其中之一。此楼作为现代派建筑自有其重要的价值,这里只说附设在它底楼的“四只猫”酒吧。
在加泰罗尼亚语中,“四只猫”(“ElsQuatre Gats”)原指三五个人或一群朋友,故当其人自嘲落寞,就会说“反正只有我们四只小猫”。以后,它又被延指少有人光顾的僻冷之地。1894年,当从巴黎回来的艺术家罗梅乌想办一家俱乐部供同道啸聚,他想到了这个俗语。
其时,现代主义运动在西班牙风生水起,与不怎么关注欧洲大陆,甚至对那里的先锋潮流还有所抵制的马德里不同,作为加泰罗尼亚首府的巴塞罗那,因处在与巴黎、罗马等距离的优越位置,俨然成为伊比利亚通往西欧的跳板,世纪末各种主义和思潮的汇聚地。
罗梅乌在巴黎“黑猫酒吧”当过侍者。那家波希米亚风的卡巴莱夜总会不仅是当地反传统的大本营,还吸引了魏尔伦、德彪西、希涅克和斯特林堡等一大批名流。罗梅乌喜欢那里的气氛,所以当得到本地名画家拉蒙·卡萨斯资助,很自然就把它引入了酒吧。一时间,诗人、艺术家和激进的政客纷纷来聚,循着“以前所未闻的非正常方式生活”的口号,通宵达旦地热议巴黎,高谈主义。间或也会在这里展示创作,交流技艺。1898年,在诗人卡萨吉马斯介绍下,18岁的毕加索靠替裁缝师画像得到一身西服,获准加入了俱乐部。在那里,他用好几个月时间研究巴黎的艺文杂志,又通过墙上的招贴仔细揣摩塞尚和高更。很快,他成了那里的灵魂人物,不仅为酒吧设计了菜单,还常替各路来者画像。
要说毕加索真是不世出的天才,8岁完成《斗牛士》。15岁以《最初的圣餐》得与美展。那时,人们都叫他巴勃罗。一年后,当其考入马德里圣费尔南多皇家美术学院,身份已自不同。他努力摹习学院派技巧和传统绘画主题,但那里的保守做派终究让他齿冷,他不再去上课,整天在普拉多美术馆打发时间。是巴塞罗那唤醒了他。如果说14岁随父亲来此是初识这里的前卫风气,那么此时在“四只猫”接触巴枯宁和尼采,受鲁西尼奥尔、卡萨斯和诺内尔等加泰罗尼亚画家的影响,他才真正获得了个人艺术转向的契机。
我曾探访过圣费尔南多皇家美术学院,这座西班牙最高艺术学府位于马德里市中心,原址为银行大楼。和老欧洲所有的古老学府一样,形制森严,很符合画家眼中的矫饰风格。里面陈列着丁托列托和戈雅等人的作品,因为意兴阑珊,毕加索留在那里的画不多,一些素描草图尺幅也小,后世评论家就此责怪这家学院扼杀天才。但想到两年后,在“四只猫”不断被强化的反叛精神正诞育于此,我非但不厌其森严,反觉其有宽爱。
可没多久,巴塞罗那的一切不再使他满足。纠合卡萨吉马斯和维道尔等人,他开始向卡萨斯和诺内尔发起挑战。后两人从来是酒吧的座上客,直到今天,墙上最大的一幅画仍出自卡萨斯之手。画中他叼着标志性的烟斗,与罗梅乌合骑一辆自行车,上面的题字是“你无法挺直着倒骑自行车”。但在毕加索看来,其中所含不应违拗传统的警示是不可接受的。对垒变得日渐分明。尽管卡萨斯师从斯坦兰和劳特累克,很早就以自画像在巴黎的沙龙画展上一举成名,诺内尔善画茨冈女人与老乞妇,也为其时“新艺术运动”的领袖,但此刻,面对酒吧角落另一桌上才气逼人的毕加索,他们直觉得后生可畏。
1900年2月,在友人策划下,毕加索在酒吧举办了首次个展。为示挑战,他挑的都是素描和肖像。画展并不成功,也没能改善他的境遇,但由此积聚的能量与人气,无疑为他将要到来的辉煌抹上了一层厚重的底色。
三年后,因债务问题,酒吧停业了。巴塞罗那的现代主义运动也随之陷入低谷。再过一年,画家正式与保守的西班牙画坛诀别,定居巴黎。昔日酒吧中再怎么有预见的人都没想到,此后巴黎这座城市竟然全属于他了,“毕加索”这个名字成了发生在这里的所有故事的主角,而这些故事之令人眼花缭乱,也只有这里的浪漫才配承载。久而久之,人们再不把他当西班牙人看了,他们认定他是法国人。即就个人而言,有时一恍惚,也会这样错认。
所以此次去马拉加拜访画家出生地,多少有些抱愧的意思。故居是一栋四层小楼,正对老城最热闹的梅塞德广场。沿狭窄的楼梯上二楼就是博物馆。馆中展品除少量属后期制作,几乎都出自其早年。它们笔意野放,明显与边上他父亲何塞的温和拘谨不同。尤其鸽子素描,寥寥几笔,已看得到日后为世界和平会议画“和平之鸽”的浑朴气势。
然后去巴塞罗那的毕加索博物馆。它坐落在蒙特卡达窄街上一座14世纪的宅院里。庭院精巧且不论,单倚墙而建的开放式旋梯与窗户就够吸引人。里面的展品较马拉加丰富许多。说起来,除马拉加的故居博物馆,真正的毕加索博物馆全球只有两个,一在巴黎,另一个就在这里。因早岁去国,佳作流散,他成名后,西班牙政府及其亲友多方搜求,使包括素描、版画和陶瓷器在内近四千件作品终得以安顿于此。我在巴黎看多了画家中后期的创作,对其早岁之作却知之甚少。此馆展品除一部分属后期立体派外,大多恰恰是早期的旧作,尤其《最初的圣餐》与《科学与慈善》都赫然在列,让人惊喜。要知道上世纪以来,他的作品虽从不缺席全球各大拍卖会,但多属晚作,有早年作品上拍,必成全场焦点。如那幅作于1901年的《儿童与鸽子》,上世纪70年代刚展出,佳士得就估价英镑5000万,现在则早已值美金过亿。
不能妄测有多少人是冲这个来此一看究竟的,反正博物馆门前,参观者队伍好长一溜,看不到头。无聊等待中,身后两个法国女孩的交谈不时撞耳。说起来真是怠慢,她们竟没去过自己国家的那座毕加索博物馆,所以旅游到此,在飞回巴黎的剩余时间,随意过来看看。问及对画家的认识,除了一边俩眼睛,只剩下电影《毕加索的奇异历程》里的爆笑情节。但饶是如此,两人仍强烈主张画家属于法国。
确实,这个世界,很少有像法国人那样欣赏毕加索的。不仅在大、小皇宫为其举办大型回顾展,在现代艺术馆为其举办周年纪念展,还高票推选他为20世纪最伟大的画家之首,让他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活着看到作品被送进卢浮宫的人。还有,若想更多了解画家的生平,则法国人皮埃尔·戴的《毕加索传》是绝对绕不过去的名著。相比之下,美国人阿莲娜·S.哈逢顿的那部《毕加索传——创造者与毁灭者》,只能算贩卖秘辛而已。
更主要的当然是,他在那里生活了七十多年。尤其20世纪最初十年,他四进四出巴黎,是从塞纳河右岸蒙马特的“洗衣船”(Lebateau Lavoir)起步,走向全世界的。说起来,其入住前,“洗衣船”早已是传奇,后印象派画家莫弗拉、学院派画家瓦扬及众多诗人音乐家都曾栖身于此,马蒂斯也在此创立野兽派,但只有毕加索让它名垂青史。当然,这座半石墙半木板,冬冷夏热,有时连水电都不通的破残旧屋也成全了画家,让他既度过生命中最痛苦的蓝色时期,又享受到粉红色的激情。他既在这里揭开立体派与现代艺术的大幕,能不属于法国?
“他还为巴黎的联合国教科文总部大厦作过壁画,”女孩甲扬声说道。我知道她说的是《伊卡洛斯的坠落》,“可他把最伟大的《格尔尼卡》留在了马德里的索菲娅皇后艺术中心。你们去看过吗?”我逗她们。但因紧挨着圣心大教堂和著名的爱墙,古杜广场南坡上的“洗衣船”旧址她们是去过的,也知道“一战”后,那里人去楼空,是戴高乐时的文化部长马尔罗提议将其列为保护建筑,尽管计划尚未实施,房子已被烧毁,但有残址与铭牌在,好歹也算留了驻景。“对了,要了解洗衣船,也得看我们法国人雅尼纳·瓦尔诺的著作。”说这个时,女孩有些得意。
该怎么告诉这两个刚来这里就要离开的女孩?其实自第二次巴黎之行起,画家就饱受身份认同的煎熬,一系列自画像可见证这种煎熬的深重。为此,他不时重回故国。有时回不去,就与同胞窝在一起,这样的情形,在名作《蒙马特的加泰罗尼亚圈子》中可以看到。给他最大支持的也是同胞,努奈尔将加布里埃尔街的画室让给他,马尼亚克又让他住进自己在克里西大街的公寓。他画中多犯人、疯子和流浪艺人,多伤感暗沉的蓝调,则很大程度归因于昔日在故乡和巴塞罗那底层生活的经历,当然也包括好友卡萨吉马斯的自杀。至于他有些生活习惯,譬如喜欢结成亲密小圈子,用暗语称呼彼此,更是在“四只猫”形成的。
但女孩以为,毕加索受法国画家的影响最大。这个不错,他是深受劳特累克与高更、塞尚的影响,尤其前者,以革新者的姿态,倾力描绘蒙马特豪放不羁的艺术家,让他有惺惺相惜之感。但那也发端于“四只猫”时期。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导师,仍是早年在普拉多撞见的委拉斯凯兹、埃尔·格列柯和莫利罗。即使后来变法,仍不能排除格列柯的影响。晚年,更用58幅立体主义风格的系列油画向委氏的名作《宫娥》致敬。他的油画、素描、雕塑、陶瓷和蚀刻,突破空间限制,以原始艺术的简化形象,加以立体派的变形抽象,正照见了西班牙人特有的激情的纠结与夸张。至于自童年完成第一幅斗牛士和鸽子图起,斗牛和鸽子成为他画中永恒的主题,就更不用说了。“这就是皮埃尔之所以说,若不考虑他是生在19世纪的安达卢西亚男人,就没法进入他世界的道理。”
“什么安达卢西亚男人?”女孩问。“在西班牙,以马拉加为中心的西南地区被称为安达卢西亚,那里是彼时文化冲突的前沿,无政府主义者的温床。世人都认为,正是它以自己开张的激情和反叛气质,与东北部的加泰罗尼亚一起锻铸了西班牙人的性格。”我不知道这样讲她们是否明白,想说的其实是,那里才是画家的来处,那里滋育出的桀骜不驯的巴勃罗,才是毕加索全部生命和艺术的底色。你若不能理解这一点,至多是一个美的偷欢者,没可能碰触到他作品的灵魂。但说出来的要委婉许多“有时候,并不是说你离开了某个地方,就割断了与它的联系。相反,对深情的人来说,离开正出于眷恋。所以请不要说画家是‘四只猫’的过客,米罗、达利才是那里的主人,更不要说画家是西班牙的过客,巴黎才是他的故乡。因为在巴黎你看到的是他的作品,在这里你才看得到他的人生。”对面点头频频。
再后来,女孩不知怎么说起了伍迪·艾伦的电影《午夜巴塞罗那》,里边“不靠谱的艺术家”安东尼奥请人喝咖啡,那地方好像就在“四只猫”。我则补充读过的小说《风之影》,其作者萨丰的故乡就在巴塞罗那,小说中主人公最爱去的地方也是“四只猫”,为其“人声嘈杂,融合着旧时代的回音。会计、梦想家和天才学徒,在这里同桌分享毕加索、罗加或达利的灵魂”。我对她们说,不忙回去,去推开那扇“因老旧和湿气而变黑的雕花木门”,看看这家有着杏黄墙面、铜绿细柱和波纹天顶的酒吧吧。那里作为“艺术家灵药”的苦艾酒自然已难寻觅,但穿戴着黑色马甲领结的侍者侧身掠过拥挤的桌椅,仍能为你送上用加泰罗尼亚酱汁烘烤的鳕鱼。当然更重要的是,当年画家随手画下的作品还在,足以诱你想象与大师罗坐一桌的情形。“这样你们就能体会,什么叫到了才发现来得太迟,走了才明白何须太急。”
女孩跟我进了博物馆。但当我回身出来时,她们仍在旋梯上拍照。该有怎样宽裕的时间和心情,她们才能站到画家跟前?
作者/汪涌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