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的事了,唐亦男教授在给我的信里夹了一帧她与苏雪林的合影,拍摄在上世纪80年代她的书房。一缕明媚的阳光穿过玻璃窗照亮了唐先生杂货铺般的书桌:收音机躺着,一堆堆书和文稿斜乱堆着,从书柜的花瓶中爬出的绿色植物在台灯旁缠绕。苏雪林一顶黑色的绒线帽盖住她大半的白发,穿一袭黑色的棉袄;右手拄着拐杖,年近九十了,精神依然矍铄,面对镜头,笑得好甜。唐先生当年五十多岁,一张略显丰腴的脸庞不见皱纹,留一头齐耳的短发,茶色眼镜下的目光坚毅沉着,与苏老一样一身黑色素服。该是寒冬时节,两人身后年历的那一页怎么是5月和6月。
我与亦男教授相识于九年前,那时候我沉醉在“五四”几位女作家的作品中,读了庐隐、冰心、丁玲,又读苏雪林,读过她的《棘心》和《绿天》。我还写了篇散文纪念她,发表于《解放日报》,自此意外地开始了与亦男教授的交往。九年里,书信和电话让我们成了忘年交。
亦男教授字毒之,退休前是台南成功大学的中文系教授。我为她刻过一枚“毒之”的印章,原不解其意,以为唐先生要“毒”谁,见了她的回信,才知道取自《道德经》51章:“故道生之,德高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是道成熟的意思。不过后来她觉得未免有些自大,很少用了。唐先生大三时成了苏雪林的学生,听苏雪林开的楚辞课。但因唐先生受牟宗三的影响重点研究义理,并未传承苏先生衣钵,所以将近四十年,两人虽同在成大中文系教书,长期共用一间办公室,同住一条东宁路,苏老却从不公开承认唐先生是她的入室弟子。不过正是这样一位年轻的朋友,照顾了老作家40年。“前20年,因为苏先生忙于研究、教学,又有长姐相伴,并不特别依赖我;后20年,也就是从七十多岁她退休以后到今天,感觉得到她对我在精神方面相当依赖,只要两三天不去她家,信箱中一定有她的来信与便条。”唐先生说。老作家晚年双耳失聪,别人与她说什么她都不明白,唯独唐亦男,老作家只要望着她,似乎便懂了唇语,她说什么都知道了。苏雪林102岁曾回大陆,也多亏唐先生的陪护,终于在1998年回到了黄山脚下,她的故乡,太平,并登临黄山山顶。
唐先生1932年出生在上海,给我的信中多次提及将来上海参加学术会议,并问我要了电话号码,约定来时一聚。可我等了一次又一次,始终没把她盼来。有回电话里她说想念上海,这个她出生的地方,只恨身老他乡,不良于行,唯有梦中相见了。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匆匆回复一句,我一定来台湾看望您,来看望您。去年我终于如愿去了台湾,行程第一站便是台南。时值6月,骄阳下台南的芒果进入了丰收季,到处是芒果的芬芳。昨晚尝遍花园夜市的芒果甜点,终究没忍住买了芒果要赠送亦男教授,我猜她会喜欢。
出租车司机载着我轻松拐了几个弯,经过成功大学,就到了目的地,林森路二段一幢颇为新式的公寓楼。是这里了,对着手中的地址,我慢慢摸索着上楼。之前飞机到台北,高铁到桃园,小火车到台南,每到一处便和老人家通一次电话,听得出老人家很高兴。我对亦男教授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帧像片上,这会儿就要见面了,心情竟然紧张得像在等待入学通知。
我满头大汗走出四楼的电梯,一位老人已静静守候在电梯口,我们互相望了望对方,我坚信老人是亦男教授,老人也认定我正是她要等的人。唐先生上前一步紧紧拉住我的手,格外激动,说:“小唐,我们终于见面了,这么热的天,让你跑一趟台南,这么远,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看着她只是笑,不停地喊她:“唐老师,唐老师!”唐先生将我带入屋子,对着正门的是客厅,餐桌的果盆里放满切好的水果。我们在靠着阳台的两张椅子上面对面坐下,闲聊起来。
亦男教授时已83岁高龄了,晚来多病。前几年中风,半身不遂,但她在给我的信里不提一字,我只是偶尔觉得那时期她的字迹渐渐歪斜潦草,并未作多想,现在却不禁有些愧疚。当年唐先生任教成大,习惯了每天工作到凌晨两三点才睡,还教育她的学生们:每天晚上不到两三点,你做什么学问?病后,才明白人胜不了天,不得已戒了五十多年的烟瘾,并将精力放在了养生上。云山无恙,必可重来,通过系列的康复治疗,现在唐先生终于痊愈,可以独立行走了,也过起了规律的生活,晚上10点睡觉,早上6:30起床用早餐,下午1点午休。“雇了名菲佣照顾我的生活,我的作息有规律了,她也好做事。不服老不行。”唐先生淡淡一笑。记得她的学生曾回忆三四十年前的唐先生样子很MAN:“一头齐耳短发,穿及膝宽松裙子,跨骑Vespa机车,非常拉风;还曾手提皮制公文包、足蹬马靴进入教室。讲话速度很快,但条理分明,中气十足,一起头就滔滔不绝没有冷场,台下人猛抄笔记只怕赶不及,行事作风充满阳刚之气,有‘铁娘子’之称。”她的性格简直如她的名字,“亦男”。“我问父亲为什么为我取名‘亦男’?他随口回答,‘将来选举人家很容易记得你!’事后我想,父亲可能希望我从政,让大家知道,也是男的,其实是女的。”唐先生解释。此刻我仔细端详她,经历了学海浮沉诸多事变,仍然略显丰腴的脸庞生出不少皱纹,头发比相片上短了许多,白了许多,不戴眼镜了,目光柔和安详了。人确实经不起30年的折腾,“铁娘子”苍老了。
我们聊得很愉快,48个春秋的年龄差距没让我们之间有任何隔阂。因我对苏雪林感兴趣,她于是告诉我一些苏雪林的故事。她说苏雪林平时很节省,把钱藏在米缸里,废报纸里,有天她的侄子为她打扫房间,扔了她的废报纸,气得老太太要骂人:那里面藏了几十万现金!我听了直笑,连她家不怎么懂中文的菲佣都笑了。我赞叹台南空气好,不像上海有雾霾天,唐先生忽然叹口气:“不如从前了,环境、食品都不如从前了。很有意思,苏老在世的时候,每逢春节,我会为她送去十多斤腊肠和腌肉,这些现代人认为不健康的食物,苏老喜欢,每年吃,就吃到了104岁。她自己奇怪,为什么现在环境差了,食物差了,而她能活那么久。”唐先生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唐先生让我去吃水果,当我刚在餐桌前坐下往嘴里塞进一小块巴乐果时,她突然从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红包给我,说明里面是台币,要我这几天在台湾用。我极力拒绝,可老人家倔强,立时凶起脸要发脾气,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收下她的好意。
中午她带我去了一座名为“巴克利”的公园,她说这公园是她的后花园,经常写作累了,便要来这里走走。公园占地不大,景色宜人。我搀扶着她走过柳荫,一起观赏池塘里的荷花,在松树下看松鼠吃东西,还合了几张影,而后在公园附近的素餐馆用了一顿午饭。
饭后我送她回去午休,由于行程较紧,我随后即赶赴台南火车站北上台北了。在月台上四望,6月的台南,天空一片湛蓝,海风轻拂,将芒果的香味飘满离人的前路。
作者/唐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