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江南迁居京城的时候,正是冬季雪花纷飞之后。北运河畔,到处是积雪,踏上去嘎嘎脆响,耐寒的树木早已秃尽了,灰黑色的树干直立于院墙,凛冽的风更添了冬日的寒威。
冻地寒天,四处静悄悄的。只有狗吠声打破空气中的静谧,雪地里,隐隐约约看见有人在遛狗。
北京的冬天,屋外一派严冬的萧瑟,屋内却一片暖意融融。不由得想起南方冬日的苦寒,潮湿泥泞,没有暖气,屋里屋外一样阴冷。
一边感叹着北方的温暖,一边忙不迭地拆开托运来的几大包书,登高爬低,一本本整理上架,累得直不起腰。
不知不觉忙到夜深了,沉寂中,忽然户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波波,回来,回来。”我暗想:这么冷的天,谁家的孩子玩得这么晚还不回家?“波波,回来,回来”,一声紧一声,老太太嗓子都喑哑了,却无人回应。这孩子怪了,怎么不吱声呢?我好奇地探看窗外,借着路灯昏黯的光线,只见雪地里闪过一条黑影,哦,原来老太太是在唤狗不是喊孙子——我不禁哑然失笑。
以后的日子,听到狗的逸事渐渐多了。
京城的狗很有派,冬天穿棉马甲,夏天戴凉帽。通州的宠物市场火爆,大型超市设了专门的宠物货架,吃的穿的一应俱全。大街上宠物医院,也随处可见。
晚报上有一则趣闻,说京城养狗成风,城南平房有人养,小区楼房有人养,高层电梯里也是人犬同一部电梯上下,不免闹出笑话。有个年轻女子抱着狗进了电梯,见到一位老太太,便亲热地拍拍狗:“乖乖,叫奶奶、奶奶”,这下老太太不干了,“招你惹你啦,你咋骂人?”下了电梯,老太太边走边数叨:“你当你的狗妈吧,谁是你的狗奶奶找谁去!”
我所在的小区,贴满了各色寻狗启事,有的图文并茂,还配以狗的玉照。启事各个不同,大都许以重金酬谢,也有少数金刚怒目,诅咒发毒誓的。浏览寻狗启事,是我的一项新的阅读内容。有一张寻狗启事写得感人肺腑。失主先说自己如何把狗从甘肃带到新疆,然后辗转数千里又带来北京。再说自己有一次病倒了,狗不吃不喝守护在床边,寸步不离。接着,失主谈到自己丢了狗痛不欲生,最后泣拜捡到狗的好心人,要善待它,千万别打它,别让它冷着,饿着。这则启事,在我看来,是一篇不错的小说素材。
记得鲁迅先生写过一篇《狗的驳诘》,特地寻来细读,觉得很有意味。文章写道:作者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作者叱咤说:“呔,住口!你这势利的狗!”狗嬉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
这篇文章写于上世纪20年代中期,鲁迅先生也不曾料到:80年后,狗也进化了,能数数,还能直立行走几百米。有的狗比人还精,连主人穿衣戴帽都分得一清二楚。倘若主人穿外衣、皮鞋,知道是外出公干,只送到门边就打住;若主人换上T恤、布鞋,知道去遛弯,就围着主人撒欢,抢先跑出家门……
深秋,落叶萧萧,我去京东看望一位饱经沧桑的文坛前辈。老人的住宅通透敞亮,说是儿子孝敬的。新居布置得淡雅宜人,本想住上新居的前辈一定舒坦得满脸幸福,不料老人却木然地枯坐在沙发上,落寞的神情透出内心的孤独。叫“冰儿”的京巴低低吠了两声,就悻悻闭了嘴,跳上沙发跟主人挤挨在一起,也显得很寂寞。
多时不见了,我本想跟老人谈谈文坛,谈谈外面的世界,无奈老人反应冷漠,对于闹腾的文坛,再也提不起半点兴趣。“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我感觉到生命一天天离我远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独自远行了,反正我也这么大岁数了,该上哪儿上哪儿,没什么牵挂。”他压低了嗓音,免得被对面坐着的老伴听见:“只是担心,我死了以后,我的‘冰儿’怎么办?谁来照顾她?”老人浑浊的目光显得空洞而茫然。
人世间已了无牵挂,与死神对阵也毫无惧色。相伴一生的老伴,孝顺的儿孙,推敲了一辈子的文字,全然不挂在心上,惟有“冰儿”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思。
现代都市,人与人日渐疏离,人与狗却日臻亲密,这是什么道理?漫步运河边,我真想拦住一个遛狗的人问问……
文/梁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