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住十六铺:中山南路太平洋浴室旁的石库门弄堂合兴里。弄后的外咸瓜街是喧闹的马路菜场,空气里弥漫着吹不散的鱼腥味。奶奶带我去买菜,一路上会遇到前弄堂煮茶叶蛋的阿婆,后弄堂拆纱头的阿爷,提保温桶叫卖棒冰雪糕的老山东,休息天走街串巷揽活却从不吆喝的“国营”理发师……看到一个老妪在地上铺着垫布卖笋,我不由停下脚步,她连忙把笋根举向我们,用本地口音问:“你看这笋嫩吧!”奶奶问我爱不爱吃,我点点头,于是奶奶买了笋,她却找不出零钱,着急地自语着“这可怎么办呀”,匆忙转身去换钱。停在摊前等她时,熙熙攘攘的背景中:市场管理处的棚下戴袖章的纠察摆出河豚鱼标本,刚撤走的菜摊前老人抓紧捡着菜皮,卖活鸡的摊主惊喜于先前顾客没要的老母鸡回笼就下了蛋,饭摊上跑单帮的乡下人就着咸菜咸蛋吃粥,引我垂涎……
因泉漳会馆而得名的会馆弄,从咸瓜街菜场通到黄浦江畔的百年古埠大达码头。入夜,会馆弄屋檐下的人行道上睡满了下船后舍不得住旅馆的露宿客,他们垫着草席裹着被子卧览星空,宛若柳青《创业史》中为买稻种睡车站的梁生宝。流动人员多,治安就复杂,凌晨常有刚得手的小偷穿弄堂逃窜,急促的脚步声后面紧随着一路“抓住他、抓住他”的声嘶力竭的疾呼。弄堂里的弹石路面改铺成水泥地后,清晨又有卖菜农民的小板车走捷径穿弄堂,小铁轮滚出巨大的响声,相伴着黄浦江的汽笛,声声惊梦。居民们就自发组成“民团”截住板车不让借道,于是争吵声再交织入沸反盈天的黎明三部曲……这是改革开放伊始的1980年。
长大后听沪上史家薛理勇先生谈掌故,我的眼前绘出一幅《清明上河图》般的水城长卷,一路串起老街往事:古时老城厢宝带门(小东门)外的江滩上有方浜沟通护城河与黄浦江,跨越方浜的石拱桥“学士桥”由乡贤、明翰林院编修陆深所建,中秋之夜月影穿环,“石梁夜月”名列“沪城八景”。桥北“洋行街”云集了福建广东商人的南洋货品商铺——“闽商粤贾,海物盈盈”。乾隆年间泉州漳州商人在洋行街对岸、学士桥南建泉漳会馆,其方言把黄鱼唤作“黄瓜”或“瓜鱼”,鱼汛“黄瓜”上市,腌制待销,“咸瓜街”的名字就由此唤来,并发展为五方杂错的集贸中心,孕育了沪上著名的水产市场,形成“七十二家房客”般的社区面貌。
相形之下,与外咸瓜街平行、傍依于环城路外的里咸瓜街是一条僻静的弹石街。小学老师带我们到沪南电影院看电影,蜿蜒的队伍总是避开车水马龙的大马路而取道里咸瓜街。有个同学就住在街北首的小东门派出所楼上,居民和警察从一个门里进出,高处的一个窗口,正在探身晾晒衣服的同学奶奶向我们慈祥地招手微笑。门口没有四轮警车——窄窄的小街上也停不下车,更没有保安或警察守门。记得派出所里有个面熟的老民警曾到弄堂里来送装门框上的防撬角铁,顺手像抚小猫咪一样摸摸我的头,当年“警察叔叔”的形象就和这个融入民居的派出所一起,印刻在“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这纯洁而亲切的歌词里。
里、外咸瓜街之间,是一片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役日军炮火轰炸下的废墟上生成的棚户区。小学寒假里的大雪后,我为同学们送报而走进这片棚户,闻到那溢出家家户户门外的年节的肉香。阳光照不进狭窄的巷道,化不了的积雪软软的踩着很舒服,回家才发现冰凉的雪水浸湿了跑鞋。童年我还不曾关注落后繁华的对比、贫富的差异、石库门与棚户区的不同,低矮逼仄的棚户区在我眼里反倒是更富有乐趣的世界:棚户区也有脉络清晰的门牌号码,我熟悉迷宫般的通道和每一个转角,穿过弯曲的小径,我曾瞥见幼儿园同学蹦跳着跃过走廊的身影。有个女同学的草稿纸是母亲弄堂工厂的计件单,枯燥而严谨的格子里可以读到底层工作的乏味与辛劳。石库门弄堂里的老人常以棚户间阁楼上的三兄弟先后考取大学的例子来给孙儿励志。在我离开石库门迁居浦东的时候,有位住在棚户区的同学赠我一套当年的贺卡,这是咸瓜街留赠给我的唯一实物纪念。第二年冬,棚户区的火灾被记录在1985年的上海历史中,我回到火场去寻找久违的伙伴,但那里已只剩一片废墟……
咸瓜街的旧影却一直清晰铭记于脑海,直到今天,我坦然地把自己的女儿放进一所普通的小学,并欣慰于她的同学圈里同样没有权贵富豪,那些家里开五金铺、洗衣作坊、小饭馆的孩子们,给她营造起“一路上的小朋友都认识我”的生活氛围,溯向一泓清澈淡泊的情商之源。
老城厢和苏州园林有异曲同工之妙,“螺蛳壳”中,迂回百转,曲径通幽,其间有藏在深闺的名宅,也有万家比栉的一线天。在思想懵懂的年代,我从灶披间的北窗张望后面相邻的弄堂振安里,曾以为那是我无法达到的另一时空。30年过去了,祖辈已长逝,萦绕咸瓜街二百多年的海上市声在20世纪末消散,我的石库门和相邻的棚户区也已变成了高档住宅和写字楼。然而今日,我却在欧洲——布拉格的黄金小巷、萨尔茨堡的粮食胡同、苏黎世的奥古斯丁巷、维罗纳的卡佩罗街——这些充满历史故事的街巷中体验到似曾相识的风情和记忆:欧洲还沉湎于昔日的回眸,我们的家园却陷入了大拆大建的政绩,此间我们遗失的仅仅是爷爷奶奶的石库门弄堂吗?长弄宛然祖母在,扬眸召唤尚余音:那常常浮现在我梦中的情景,是人性之初、情感启蒙时的心灵世界,浸润着每一个城市独具的人文风物和每一个人内心深涵的夙愿,它回响在唐代诗人“一种春声浑难忘,最是长安课归时”的中原回声里,传唱在今日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江南情怀中。如果时空可以选择,我愿抛下今天驰骋上下班的私家车,而在傍晚时分,在咸瓜街的袅袅炊烟里,像童年一样漫步回我的石库门——似乎那已不是这一世的情节,自己却分明从这条梦想里的老街走到现实中的今天。
文/陆晨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