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研究上海方言的专家们都在收集童谣,不知有一首童谣听到过没有:“炒——炒——炒黄豆,炒好黄豆炒青豆,炒好青豆翻跟斗。”同时辅以动作,两人一 组,面对面手拉手,边唱边大幅度摇晃,唱到最后一句顺势将身体翻转来,要求双方四只手继续拉紧,谁先松手算输。通常情况下没有一对玩家能坚持四五轮的。于 是在嘻嘻哈哈中散伙,进入下一个轮回。
童谣虽然大多是无意义的,但有时也是现实社会和儿童心愿的映射。上面这首童谣极具喜感,因为它涉及食物,无论炒黄豆还是炒青豆,哗啦哗啦的声响以及随之而在石库门弄堂里飘散的香气,都是令人垂涎的,难以忘怀的,也是值得为之翻一翻跟斗的。
我们家里炒过黄豆,那是在青黄不接的春季,菜场里的蔬菜供应不足,得很早就去排队,排队也不一定买得到,甚至每户得凭户口簿获得有限的配额。这时妈妈就 会从缸里舀出一大碗黄豆,洗净,沥干,投入铁锅里炒至喷香微焦,空口当零食吃,嚼起来咯巴脆,香气扑鼻,但妈妈只能给我一小把,因为她接下来要将炒熟的黄 豆在石磨里磨成黄豆粉,拌了盐就可以当菜送饭送粥了。一大早,妈妈烧好一锅粥,筷头粘上一点黄豆粉,吮在嘴里很香很香,很快就将一碗粥喝完了,暖洋洋地上 学去喽,我不知道妈妈在身后望着我远去的背影叹息呢!
黄豆粉拌盐还有一个很幽默的名字:福建肉松。
青豆是小豌豆晒干后的形态,它是奢侈品,不常进门,若有,也须在水里浸泡一夜使之发软,沥干后炒熟,加盐,搁小碟子里成为佐茶小食,与青浦朱家角的熏青豆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我们家连最次的茶叶也经常断档呢,哪有钱炒青豆?
经常炒的是麦粉和米粉。炒麦粉很简单,就是用小麦粉炒熟,拌上白砂糖,冷却后存在瓶子或铁皮箱里,吃时舀两勺在大碗里,沸水一冲,用筷子急速顺时针搅 拌,眼瞅着它慢慢胀发成厚厚的糨糊状,吃起来满口香。放学后喊饿,妈妈就冲一碗给我点点饥。炒米粉稍许复杂些,大米洗净晾干,在锅里炒熟,呈微黄色,冷却 后在石磨里磨成粉,但不必太细,带点粗糙的颗粒更佳。吃时也用沸水一冲,加糖。因为它的原材是大米,胀性更足,口感更佳。我家邻居老太太还发明一种吃法, 她小心收集起橘子皮,在煤球炉的炉膛里烘干后加在炒米里一起磨粉,这样的炒米粉冲开后就有一股香味。
炒麦粉或炒米粉,在上海人的口中,一律叫作“炒马粉”。这个“马”字没有另解,就是“麦”字。
还有一个邻居大叔参加过抗美援朝,跟邱少云还是一个师的,他跟我说:“炒米可了不得,为抗美援朝立了大功。我们那时在雪地里打埋伏,一天一夜不能动,飞 机在头上飞来飞去,你若一动他就扔汽油弹。饿了,吃一把炒米吃一口雪,天亮后军号一响,几百个人从雪堆里跳起来冲啊,硬是把美帝国主义打到三八线后面 去。”
我妈有时也会奢侈一下,在炒米粉里加入黑芝麻粉,一冲,不仅香气浓郁,吃口也好多了。我们读中学时要下乡劳动,家长担心孩子吃不饱,就 会准备一袋炒麦粉或炒米粉塞在行李袋里带走。其实到了农村,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饭量都出奇地大增,要吃满满一饭盒呢,挺个四五小时不成问题,所谓肚子饿, 其实就是一个“馋”字。晚饭吃过,看过星星,吹过牛皮,偷偷地抽过香烟,三三两两回到寝室里,打开行李袋翻出炒麦粉或炒米粉吃。这情景,夜色温柔!
捱到下乡劳动结束,回上海的前夜,大家兴奋得横竖睡不着,突然想起行李包里还有存货,便一骨碌钻出被窝,每人将自己的炒麦粉或炒米粉统统倒在一个洗脸洗 脚通用的搪瓷脸盆里,一热水瓶沸水飞流直下三千尺,搅成混合式糨糊。草屋里没有桌子凳子,七八个饿死鬼就跪在乱哄哄的草垫子上,围着脸盆大开杀戒。突然门 被一脚踢开,是班主任来查房了。“老师,来一口吧!”班主任眼睛一瞪:“看你们这副吃相,简直就是一群猪猡!”
骂归骂,他还是一把夺过我的汤勺在脸盆里挖了一勺吃:“吃了就给我统统摆平啊,明天一早六点钟就要集合,啥人要是赖被头筒,我就来拔萝卜!”
吃到脸盆见底,汤勺刮了再刮,舌头舔了再舔,心满意足地熄了油灯放平,有人还意犹未尽地放出大话来:“等我进了工厂当学徒,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请各位兄弟吃一顿猪油黑洋酥炒米粉,吃到爬不动!”
无论炒麦粉还是炒米粉,不管加不加糖或黑洋酥,都增强了同门兄弟的凝聚力,十年二十年后见面,酒酣耳热之际聊起那糨糊一般可稀可稠的美食,虽然有点难为情,但心里一直暖洋洋、暖洋洋。
后来,食品店里有一种牛骨髓炒面供应,是“炒马粉”的2·0版,价格老贵了,我家根本吃不起,最后还是在同学家里尝了一小碗,果然香腴至极!
是的,炒麦粉还有个远房亲戚,就是在“天堂”里优哉游哉的西湖藕粉。游西湖的上海人走累了,会在平湖秋月小坐片刻,此时来一小碗薄洇洇、滑溜溜的,带有 那么一丝桂花香的藕粉,不但暖胃而且消乏。但这碗藕粉水分足而不顶饿,要冲好它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冲不好就会结块。过去杭州姑娘被花轿接到婆家的第一天, 按规矩就要冲两碗藕粉敬公婆,藕粉冲得“搭僵”,婆婆就马上给你看脸色,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新娘子你就得有心理准备啦。
昨天,与上海电影制片 厂制片人吴竹筠兄一起吃晚饭,他正在经营一家特色面馆,生意不错。生意一好,他就生了野心,还想恢复儿时吃过的美味,比如炒麦粉。我一听就来劲了:“炒麦 粉档次太低,吃口也差,得做成炒米粉,胀开后在碗里加一把花生碎、五六颗葡萄干、一枚核桃仁,再用蜂蜜兜头一浇,就像卡布其诺上面的图案一样。对了,浇成 一个M,麦粉米粉打头就是这个字母,但不能跟麦当劳一样噢,我们是中国制造!”
“对头,中国制造,上海制造!从牙牙学语的小毛头到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都爱吃,就这么定了。”竹筠兄大声应道。
文/沈嘉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