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盐
不知道自己吃过多少盐——不是盐的总量,而单单是自己做饭时,老老实实从盐罐子里倒出来的盐,不算其他佐料和买的成品食物里带的现成盐分。
是的,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盐,但我只关心每天持续从一个单调的容器里倒出的那种粉末。因为那盐是家里的,可以天天目击它的减少。此外,我认为让盐清清楚楚地进入菜肴而不是同不三不四的作料一起,才能看到盐的意义:每天一点点,有时可少到没有,但不可能太多,不像糖。盐的减少,进行得很慢很慢,像日子一样。用掉一罐盐是个辛苦的事情,因为快不得,几乎跟愚公移山一样耗时。想躲开它,或者吃得无限慢,倒真容易呢,比如,在外面吃,或者直接放佐料,不用盐。而且,如果老老实实吃自己的盐,几罐吃掉,日子噌噌就过去了。盐罐如同沙漏。
在美国吃的盐都是装在规整的圆柱罐子里的,口上有个金属小别针,可以倒回去封住口。我一定用加碘盐,看好封皮上列出的营养成分。那罐子封皮印着粗糙的图案,而且,如果天天拿这个罐子的话,那个封皮可能被磨损和滑脱。
我比较爱吃淡的食物,如果依自己的本能,几乎可以一整天不吃盐,这不好。结果吃盐就显得是个严肃的事情了,我建议自己每天无论如何要吃一点。我过去有个同学是长跑狂,自然经常出汗,然后在我耳边唠叨,要吃咸的而不是没味儿的花生米。嗯,吃东西这样理智,真让我佩服。我每当该吃维生素片懒得吃的时候,总想起他庄重的表情:“我必须吃咸花生。”
说到底,天天干的这个辛苦的事情,是哪里来的呢?当然是自己一手造的。我们买来盐给自己吃,然后用功地吃它,锲而不舍地。嗨,其实世上有多少辛苦的事情不是自己送给自己的礼物。不过,说难也不难,只是不容易快而已。如果我们装作不知,埋头过日子的话,连“用掉一罐盐”这样的大事都可干成。好多事情都这么容易,比如忘却一个旧友,一别就是数年,完全扔在脑后。离开自己曾经以为不会离开的地方或者停止做一件事情,舍弃一个梦想,一舍几年。这都不容易,可是还真就做到了,义无反顾地,像吃盐那么坚决。
方才说了,盐在我眼中是有意义的,而且在我看来,盐跟糖的区别,是“意义”的区别:糖多放些,多数时候没关系,很可能更讨人喜欢。而且在美国,可以用糖的地方那么多,好像放多少都不够似的,所以用掉糖不是太艰难的事情。过去我跟室友同住,有一袋白糖感到不需要了,就放在厨房里,压一个字条:请大家随便用。结果两三天内,糖就没了。盐不会这样快吧。炒菜如果多放一点点,就没法吃了。
但是,让吃盐这件艰苦缓慢的事情变得容易,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你把它弄撒了,或者像我,有时擦洗杯子用它——这样一来,盐在类似谎言的行为中融化了,让地板和抹布变咸,让水变咸。不过它没有消失,这咸味儿扩散到好多地方去。让盐消失——哈,这谎言不难操作,而且也许不坏。不过试试让窗外的树木一下子长高,让太阳当即落山,不太容易了吧。其实这些事情,原本跟吃盐一样呢。
从好的一面说,盐真正是我的心想,或者说不想也不成。每次举手拿碗柜上的罐子时都想一下——安宁的日子还在继续,让我喜欢。还好,绝大多数时候我在家里吃饭,不太招惹别处的盐,那些餐馆里的炒菜,蛋汤,甚至蛋糕里的盐分,还有味精,辣椒粉等等——盐可以以多么华丽的形式存在啊。
从不喜欢的一面说——我真不喜欢盐,你看这赶不走的一罐子白粉末,不能当零食吃,而且老占着地方。唉,就像我不喜欢长大变老——其实有时也喜欢,不过喜欢的时候不能快,不喜欢的时候也慢不下来。
写到这里该结束了,因为要去做饭。在无色的时间里,我埋头吃饭,吃盐与米。
箱子
搬家挪箱子时,我总是在缓慢的移动中默默注视着自己的脚,把拖鞋上的图案看得很清楚。本来就有恐高症,后来又添了恐箱症。箱子这东西讨厌在,一个人搬太大,两个人搬又太小,使不上力气,更容易摔倒。所以搬不好箱子,不能怪我力气小,而是箱子没有把手的缘故。如果有压缩软件将其压得能塞到口袋里,再重我也不怕的。所以,我相信,搬箱子跟力气无关,只跟箱子和身体的拓扑关系有关。只要“凹凸”计算得正好,理论上说不存在不能搬的箱子。
搬箱子其实是比较快乐的时刻,因为已经进入搬家的后期,可以装车了。装箱更麻烦一点,也比较伤心,因为很多东西去留难断,虽然是鸡肋,往往是别人的好心,不忍不留。所以我装箱的时候情绪很坏,坏到把黄昏看成末日来临。所以我比平常更需要听音乐,音箱只能最后装起来。不仅如此,我特别喜欢在别人,我是说,同样需要搬家的室友们,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自己偷偷躺下来,在床上的狼藉中踢出点地方。想想搬家的壮观情景,平常爱和不爱的东西一视同仁塞进箱子,大大小小的。看来物理位置的改变把整个视角和心情都改变了,现在我得对它们另眼相看。因为,原来所有的书和CD,锅和盘子还有电脑,都不过是箱子式的存在,没有棱角也有了棱角,棱角奇怪的也变成了统一的棱角。世界上如果只有箱子,原来不是不可以,起码家是可以放进去的。过去人死了东西陪葬,一只只箱子被驱赶进墓穴,像乖乖的羊。
这样想来,人之生活,无非是羊之聚散。
因为活着,因为是亚当夏娃后代中的一个,每天都有一些欲望,一些需要,所以我们召唤羊来。我不喜欢买东西,可是箱子们还是滚滚而来。Fedex,UPS,等等等等,直到此刻,我床边还是一只只摞着,因为运输而挤压得歪歪扭扭。每次在网上订了小东西让人家送,箱子一来总是巨大的一头,一匹。最后箱子舍不得扔,留着搬家用。搬家先寄箱子,自己到了目的地等人送来。那次我好几个箱子同时到,有人敲门,我一看竟然是个女人送箱子。她推着专门的小车送来,箱子堆得比人高,让我肃然起敬。说谢谢的时候,她表情平常,不怎么笑。知道她早习惯了,天天送箱子,候鸟一样叼着别人的家跑。
这些只见箱子不开箱子的人,想象不出东西进箱出箱的故事。精彩的尘土和流水都在外面,只有无奈时才简化进箱子。旅行时带的箱子不算数,不过那过程差不多。取行李时我眼望旋转的大圆台,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时候想,如果没有我在,这些箱子独立旅行,中间路过车船飞机要经过多少陌生的手。那些自己装了箱子自己开车运到新家的人,才好好地保留了一车的家,不过将之微分了再积分。三番五次家什由大化小再变大,家里的地毯墙上的画换换,人们就参差地老下去。
我有两只巨大的来自中国的行李箱,几次搬迁,每次携带托运人家都在上面贴卡片和条子,直到无处贴,我慌忙清掉。不用清的是中文的我的名字,写在一大片橡皮膏上,贴上箱子。衣服几度进箱出箱,而白底黑字几年不落,坚牢得可畏。
呵呵,我的大箱子,我的名字,我的墓穴,我的羊。
文/马慧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