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莱夫》一书中,保罗·柯艾略讲了个自己的故事。他孩童时代一度迷恋铁匠工作,经常坐着看铁匠手中的锤子砸向滚烫的钢铁。有一次,铁匠问他:“你认为我一直在做同样的事吗?”“是的。”“你错了。每一次锤子落下的时候,敲击的强度都是不一样的。有些时候重,有些时候轻。我也是在将这个动作重复了很多年之后才学到这一点的。直到有一天,我已经不需要思考了,只是让双手来引导我的工作。”
这个故事,让我想到韩东的《弧光》,很短,只有四行:
一个坐着出汗的人,同时看见
下面店铺内的弧光
他看见干活的人
每个动作都在他的思想前面
柯艾略的故事要说的是,“训练与重复,能让你学习的这门手艺变成你的一种直觉”。韩东的诗里,“坐着出汗”的人看到,熟练动作带来的直觉,先于头脑对行动的指挥,是最快抵达世界的方式。《弹琴总诀》曰:“弹琴之法,必须简静,非谓人静,乃其指静。”所谓“指静”,就是动作在思想之先的迅捷之路吧。出汗人看到的,是他真正属于自己的发现,这发现标志着成长的开始,也是成长的真实动力。那明亮的“弧光”,或许正是这发现带来的。在发现之光的照耀下,一个人切切实实地成长,而这个成长的过程,会不会像韩东写下的《铁匠》?
他是铁匠师傅的徒弟
年轻的肺鼓动着风箱
他呼吸,火焰也随之抖动
待师傅用火钳钳住他的心
放在了膝盖的铁石上
“还是一块废铁,
看不出未来的形状。”
徒弟离开风箱,提起大锤
师傅的小锤也从不离手
轻点在大锤将要落下的地方
徒弟精力弥满,呼吸足以吹动火焰。但这青春本具的光彩,并不天然是成才的保证。老铁匠冷静而理智,他的话既是对真实的铁块,也巧妙地指向徒弟。目前徒弟跟一块废铁相似,他的未来要从跟随师傅的小锤落下大锤的训练开始,在锻造过程中渐渐呈现。师徒的表现,只暗示一种可能,不许诺,也不否定,而成长的样子,就藏在一次次轻重不同的敲击动作中。
经历无数次阶段性成长,小铁匠或许会变成老铁匠,或许会铸成一把重剑,也或许会长成一棵树,一棵没有叶子的树,像韩东《西蒙娜·薇依》写的那样:
要长成一棵没有叶子的树
为了向上,不浪费精力
为了最后的果实而不开花
为了开花不要结被动物吃掉的果子
不要强壮,要向上长
弯曲和节疤都是毫无必要的
这是一棵多么可怕的树啊
没有鸟儿筑巢,也没有虫蚁
它否定了树
却成了唯一不朽的树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长成这样一棵没有叶子的树,但这棵不停向上的树,最终活到了变动不居的世界之外,像任何不朽一样,得以免于时间飞镰的不停砍削。没有人能预先知道自己能否长成一棵不朽之树,一个成长的人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是不停向上,不断学习“重新做人”,把自己的成长故事好好讲下去:
无数次经过一个地方
那地方就变小了
街边的墙变成了家里的墙
树木像巨大的盆景
第一次是一个例外
曾目睹生活的洪流
在回忆中它变轻变薄
如一张飘扬的纸片
所以你要走遍这个世界在景物变得陈旧以前
所以你要及时离开
学习重新做人
文/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