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非常熟悉的电影镜头出现眼前了:一长串天花板的灯光或明或暗地交替掠过,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入手术室,恍然置身于许多电影结局里那些抢救英雄或濒死证人的场景。我躺在手术床上,旁边个头一般高的两三护士正在准备手术器具;我说你们这里真是神仙的地方,四季恒温、没有一点细菌,完全不知外面的世界很灰很霾。她们说,全年二十二度,我们是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雨的。麻醉师帮我插管时发现我体态僵硬。嗨,到我们这里来没有不紧张的。(记得签字时麻醉师强调过有多种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如大出血、窒息、突然休克等)你一点不像六十岁人呀,在做什么事?教书的,教中文。那么有没有什么新书推荐给我们看呵。呵,新书?我不大看新书,看旧书。可是我还是努力在大脑里搜索着推荐什么书给她们,大脑里快速进行书与人、书与书之间的匹配对应选择,但不久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个小时的全身麻醉手术结束后,回到病房,我居然还在想,应该推荐什么书却没有来得及推荐。尤其想起作为教中文的老师,未能推荐,是否与医生未能及时抢救病人一样失职。这表明我的大脑经过这么一关机一开机,并没有坏掉。同时也想起那个手术室里的情景:据说,所有的手术中,颈部的手术是场面最惊心动魄的。试设身处地想一想吧:半夜三更的,那些温室里的花朵,面对着一个又一个颈部狰狞的情景,居然不会噩梦连连?再想想,如果她们不说话,只是默默工作,那多么恐怖?
所以,手术室里的对话,多么重要。安慰了病人,也消除了陌生;减压了工作,也舒缓了人生。语言的功能,不仅是实用,也不仅是敬拜,更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交流,将一个死寂、残酷的空间,化而为温暖、有情意的空间。等到引颈成一快,方知花容不失色。我突然因医生而理解了中文,或者因中文而更理解了医生。
更有意思的是,我因此而想到了诗经里的“兴”。“兴”是引子、是召唤、是叫魂。为什么总是要拿一些不相干的花花草草,来引起下文。原来那些不相干的辞语,都是有魔力的符咒,召唤着一个有生命的、可以感通、理解与把握的外部世界。
二
术后通夜不寐。想起住院前的一天,十岁的儿子豆豆老是缠着要来“三国杀”。嘴里嘟囔着:“最后一次三国杀了!最后一次斗地主了!”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妈妈说“掌嘴!”他还狡辩:我说的是爸爸住院之前的最后一次呀。
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生病、住院,其实是上帝或上帝假借死神的影子,提醒每一个人,以一种“最后一次”临睨人生的方式,来反省自己的生活,是不是虚浮,是不是真实。如果常常这样反省,就会活得实在。因而,咒语也是祝语与箴言。
因而豆豆是真话党。期末考试,作文题是:“最感动我的一句话”,提示是:“或许这是一次真心诚意的提醒,或许这是一个激你前进的鼓励,或许这是一个懂得生活意义的真理……”但是这些他都没有感觉,居然写每天晚上妈妈都要唠叨甚至生气的一句话:“快点刷牙洗脸上床,别再混了!”一点文艺范儿都没有。
也许他是这样理解“感动”的:非虚构、落根在实在的生活中,成为真正的受用。“妈妈这句话让我很感动。对我之后的生活造成了很大影响,以后做事情效率高多了!”
先哲老子有一句话,说的是豆豆这样的孩子:“骨弱、筋柔而握固”。意思是:那些看起来外表柔弱的小孩子,小手攥得紧得很。
豆豆的文学观是老子式的。专一守正、元气内敛,直接、简单、本真。但是全部都是这样的人生,也太直接,太简单。中国的文,还是要弯曲出去才好。借用禅宗的“看山”论,豆豆是第一义。生命不仅是实用,光秃秃的、直接扑在利害上。但是过于文艺、过于抒情、过于虚文的生命,也少一口人生的真气。如果他能经过“看山不是山”的弯弯曲曲、云里雾里,再回到“看山还是山”的修行果位,或许更能懂得古典中国的文学大义。
三
住院前反复叮嘱儿子,有人打电话来,就说我出差外地了。节前都忙,居沪不易;谨守古训:“不宜干人”。然而图书馆与中文系的同事听到消息,还是来看我了。呵呵,寂寞病榻一握手,使我衣衾三春暖。
原想借此机会享受休养,带来一大堆想看的书。然而病房却不是一个清净的空间。隔壁病友,刚动完手术,川流不息的探望、堆满了房间与阳台的鲜花与果品。聊天、问候、电话……。原来,他是一家商住楼宇管理公司的项目经理,三十三岁,他的团队,小伙伴们,几乎全都来看他来了。没有来的,也不停打电话来慰问了。我十分理解,他非常需要这些,因为他这么年轻,诊断的结果是癌。
生病之前,他非常忙。常常早上在上海开完会,下午就到了苏州杭州,晚上又回到上海加班。唉!这些年,国内经济成长快,商业建筑发展好,而且一窝蜂,大家都来做房地产。所以竞争激烈,节奏松不下来,再加上为老外打工,老板只知道给钱你就得做事。到了病房里,才算是真正过上了从来没有的有规律的生活。
活着是病态,病了才是生活,这是什么样的人生逻辑。
放弃了健康,透支了身体,抵押了未来,这又是什么样的发展。
他的妻子,北人而南相,有南方女子的美丽聪慧,又有北方女人的体贴而能干,为他守夜,捶背、洗擦、喂侍,细心而耐心。他们结婚才两年。
当然,甲状腺癌是最轻的癌,他手术非常成功,他是安全的。然而,他完全应该因此而反省一下生活方式。慢些走,停一停!
我不能不留一句大白话给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青山,不要金山;要青山,不要青睐。
然而我们常常对文字、对书本上的语言,读得似懂非懂。一般人不知道,“身体”其实也是一大语言;一般人更不知道,“身体”的语言,其实不仅是个体的身体,背后隐藏着社会的“身体”。如果能将“身体”作为语言、作为文本来读,读出那些病灶、指标背后的真义,我们才在读懂了自己的同时,也读懂了世界。
文/胡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