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何频的《看草》和《杂花生树》,两本很有特色的散文,现在又看到他题为《见花》的书稿。翻开目录,简直像把十二月花名、二十四番花信翻了几番,不知该说是眼花缭乱,还是乱花迷眼。一下想起小时候得到沈启无编的上下两册《大学国文》,也是先看目录,第一组“风土民俗一类文属之” 项下,选了《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武林旧事》《帝京景物略》《陶庵梦忆》《扬州画舫录》等书,不少涉及花花草草,例如清人顾禄《清嘉录》中“野菜花” 一则:
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或以隔年糕油煎食之,云能明目谓之眼亮糕。
这一则可以跟本书里的《早绿有杞》《一种荠菜两样情》《三月花儿菜》等篇参看。作者只在平实地叙事,并不刻意抒情,而我读时,自然联想到诗经时代的“采采卷耳”,“采采芣苢”,那不过是平常农事中的辅助劳动,轻松甚至欢快的。而到了“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暮止”,那就是征戍中人的无奈的慨叹了。至于联想到我们半世纪前大饥荒中连野菜都已挖完,那就属于特定年代特定人群的特殊记忆。这可能符合接受美学的一个规律:一本书,一首诗,一篇文章,不是作者从构思到写出发表为止,而是到不同读者那里激起不同的反应和理解,才算完成了各自的传播过程吧。
在诗经时代,卷耳就是卷耳,芣苢就是芣苢。说到中国吃了几千年的荠菜,山东诗人、豪士辛弃疾到了江南,欣赏“春在溪头荠菜花”,荠菜也还就是荠菜,并没有更多的隐喻,这很难得。中国文人有以屈原为代表的“美人香草”的兴寄传统,以自然物为社会性的符号,表达忧国用世之情,这样一来,花就不是花,草就不是草,兰蕙成了君子,萧艾成了小人,松竹梅兰莫不如是,后来菊花也用来代表高洁的隐士(虽然在屈原那里也只说到“餐秋菊之落英”)。多少年来,哪位诗人就花吟花,就草吟草,很可能被指责为“嘲风月,弄花草”的小道。《尔雅》成书于这种风气之前,《本草》赖有治病的实效,才免于排斥,而中国出不了《昆虫记》那样的著作,势在必然的了。
我之读古人笔记是由这本《大学国文》开始的。这是越出《古文观止》边际的散文世界。除了笔记小说(言情的,志怪的,传奇的)另成格局以外,这些随笔所记多是个人见闻,乃至细心观察“格物”所得,涉及乡风土俗,博物万象,多有正统文章不屑涉及处。
何频这些写花草的文章,可以说沿袭了古代文人中一个非主流的传统,一直到“五四”以后知堂、叶圣陶、俞平伯,以至叶灵凤、周瘦鹃、张恨水一脉。他为这些草木立传,写到这些草木在人间的际遇,犹如导游于自然山水间也插叙所谓人文景观,但他更力图恢复各类植物的主体性,写它们不同的来历、品性,它们并不是为了人类的实用或观赏而存在的,作为天生万物的大地之子,各类植物各有自己生的权利,它们是跟人类平等的物种。大地春回草木知,它们有自己的知觉,跟春江水暖鸭先知一样,甚至这些动植物可能比一般人更敏感于自然界的哪怕是微妙的变化呢!
我很羡慕何频这样的作者,除了读书,他还行走,一路观察采访草木生涯。这就不仅是从书面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了。不但平面走,而且纵贯走,他从一年四季的物候读出了草木的行状。我也羡慕许多生在乡村的作者,他们从小“贴近”自然,能叫出鸟兽草木的名字,能道出它们的习性。初识文学评论家、杂文家蓝翎,以为这个笔名取义于七品县官的顶戴,后来熟悉了,问他为什么起一个乌纱帽式的笔名,才知道这是他家乡单县一带的一种鸟,有一根漂亮的蓝翎,啊,原来如此!错怪了。
何频不但在家乡,在中原,在江南岭南云南行走,他也探北方,走西陲,大别山太行山,酒泉敦煌,以至千里迢迢寻“西藏花草”,看“巴黎的树”……我不知道他在欧洲是否也注意到人家窗台上多摆着一盆盆鲜艳的红花——我打听花名,据说叫“天竺葵”,竟是来自东方。后见苏俄文学大家巴乌斯托夫斯基自传体小说《一生的故事》后尾,专门写了高尔基提醒他注意天竺葵的话题。而在我们国内,几乎极少见这个花种,是嫌它不够高贵,还是嫌它“艳俗”?——其实动辄指某种花草“艳俗”的,往往正是自己未能免俗地陷入偏见的窠臼,草木本身是没有贵贱之别和雅俗之分的,至于你欣赏不欣赏,取决于你的审美情趣、审美能力和审美档次,若只是人云亦云以示高雅,就成了矮子观场了。
在国外旅行,看到故土习见的树木花草构成的景物,会觉得十分亲切。在美国中部爱荷华小城,诗人安格尔作家聂华苓夫妇家对面的河湾,有几株垂柳,杨柳迎风依依,就俨然江南水乡的杨柳岸了。我认识的花木不多,但在欧洲几处都看到珍珠梅,那细碎的小花,叫我想起小时候放学做作业,时不时地驰目窗外,正有一棵灌木,茂密的枝叶上缀满了一簇簇盛开碎花的珍珠梅。我知道,凡是带“胡”字“番”字以至“海”字的花名,都是从丝绸之路或海上来的,但像珍珠梅这样不带舶来字号的花,是中国土生土长,然后传到远方去的吗?何频也说起月季花从中国走向世界的事。中外交通史还远未细致到千百种植物的来龙去脉呢。
从前读翻译作品,常有草木之名不知何指。比如“悬铃木”。近年才知道,从上海到各地叫作“法国梧桐”的行道树,其实正是学名“悬铃木”的一种。起初人们看它像中国古已有之的梧桐树,就这么附会了。契诃夫有短篇小说《醋栗》,醋栗是什么果木?黑龙江人说,就是俗称“黑豆果”的浆果,现在人们也学俄罗斯人用它作酱,榨汁,酿酒了。不过查《辞海》,醋栗又名“灯笼果”“水葡萄”“茶藨子”,不列“黑豆果”,不知它只是醋栗的一种,或是俗名相重的缘故。还有俄文小说中译成“稠李子(树)”的,我猜也许是“臭李子(树)”的雅化,却没在辞书里查出它的学名。
这些题外的话,只是表明我经常邂逅纸上的草木,却也有时遇到些陌生的名目。小时候读翻译的外国小说,见到不厌其详的景物描写,为了直奔故事而去,总是一掠而过,年纪大些,才会细看作家这方面的笔墨,惊叹于他们刻画入微,达到了“细数落花因坐久”,“嫩蕊商量细细开”式的专注。
我们不能老是污染空气,污染水体,污染土地……我们对大自然的犯罪,不会永无止期。在受够了上天的惩罚之后,我们这些犯罪的人类终须回头,来珍爱大自然,珍爱天生的万物。然而,不待我们异代的子孙发现,我们现世已经面临着许多动植物被称珍稀,而珍稀的物种正在不断灭亡过程中。
我从何频的笔下,感到他对这些花草树木的珍爱,这是一种可贵的人性的感情。富贵的妄人祈愿长生,而不存如此奢望的普通人,却自拟于草木,他们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看那些低工资,低养老金的退休职工吧,他们养护着那些并非多么“值钱”的草花,却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像对待周围的邻居一样。这更是一种可贵的平民的感情。我们侈谈人类是万物之灵,其实我们村里,我们城里,我们小区的花草树木,跟我们同为地球上的居民。我以为,它们跟人类一样,全都是这个地球上物质和精神文明的一员,难道不是吗?
读王世襄的书,我发现自己其实辨不清“狗”与“犬”。读何频的书,我发现自己辨不清“柳絮”与“杨花”。学然后知不足。盼作者继续写出这样文笔优美的博物散文,帮助跟我类似的读者补上这必要的一课。
2013年11月2日
文/邵燕祥(本文为何频《见花》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