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用(诗文)似乎只是诗人擅长的。如杜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化用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现代歌词《涛声依旧》既明化《枫桥夜泊》,又暗化余光中《乡愁》;贺敬之诗句“黄河之水手上来”化自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等等。
小说是讲故事的,常见的是故事的套用。《管锥编·太平广记·卷四五八》从《水经注·浊漳》说起:武强村人在路上拾一小蛇,收养之,取名“担生”,长大吞吃人,村民忧虑,官府便抓了村人和蛇,担生背起村人飞窜,“邑沦为湖,县长及吏咸为鱼矣”。到唐代《广异记·担生》,养蛇人易为书生,增益出蛇大了背不动,书生放之泽中,后书生下狱,蛇“遂攻陷一县为湖,独狱不陷,书生获免”等情节,“斐然益复成章”。在传奇的情节骨架上变异增生出新的肢节,这种套用是唐小说发展的常规。
之后钱先生便拈出《担生》的一个细节:书生过大泽被蛇追,“尚识其形色,遥谓之曰:‘尔非我担生乎?’蛇便低头”。立刻延至《聊斋·蛇人》,该作仍有人养蛇为患的元素,但已不见监狱县吏等故事套子,蛇增至前后三条,钱惟点出“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视其首,朱点俨然,……下担呼曰:‘二青!二青!’蛇顿止”的细节,以为“即拟(《担生》)此节”(引文见《管锥编》P824-825),“拟”,化用也,小说细节化用迟于情节套用,如同先长骨头后长筋肉,顺理成章。
品鉴化用,须找出那改变后却或明或隐存在的词语、意境或况味的痕迹。那些被判断为“化用”的诗句,诗人创作时未必想着被说成是他化用的那个原句。原句的意味经他玩味吸纳,业已化成他的血肉,写作时好像是他自己的感悟一样涌现出来了。后人判断“化用”,靠的是阅读经验,也不必出示作者自道为证。创作论层面上的启示是:前人作品可成为善汲取前人精神财富者的创作资源。
人类文明的思维是代代相传、延绵不绝的。冰心曾用六个字概括写散文的诀窍:“多读书,善融化”,这“融化”,就是散文的化用(有研究者说,冰心化用元曲最多)。诗和散文的化用多露头于语言层面,容易窥察;而小说对古诗文细节的化用,多体现为形象的迁移和变形,更需细心观照。
白先勇先生尊《红楼梦》为“天书”,自说从小学五年级开始看,书从不离床头。许多人在他小说情节、人物中,察觉到红楼的影响,但有一个细节化用的精彩景观,却未被拈出。这就是“坠子打秋千”。
《红楼梦》六十五回,尤三姐和贾珍贾琏吃酒,三姐深恨珍琏欺负二姐和二姐的懦弱可欺,用狠话噎得二人不能搭言后,“索性卸了妆,大红小袄半掩半开,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忽起忽坐,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那珍琏二人弄得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以头饰坠子打秋千的大晃动,呼应着“忽起忽坐,没半刻斯文”的肢体语言,描画三姐假作放荡,折磨两条饥渴色狼的复仇心理,堪比电影特写,所制造的视觉想象力,远胜“云鬓花颜金步摇”(白居易《长恨歌》)只一个头饰名称的描写。
对于这只打秋千的坠子,白先勇两篇小说中即有更视觉化的化用。
《永远的尹雪艳》里,交际花尹雪艳在干爹吴经理寿宴上勾引吴的外甥实业巨子徐壮图,着实装饰了一番:月白织锦旗袍,香妃色大盘扣,月白软底绣花鞋尖上点着两瓣肉色海棠叶,右鬓簪一朵酒杯大血红郁金香,耳朵吊一对寸把长银坠子。她向徐壮图撒娇送秋波时,“徐壮图回头看到尹雪艳朝着他满面堆着笑容,一对银耳坠子吊在她乌黑的发角下来回地浪荡着。”坠子荡出了一个情态特写。
尹是有身份的公馆女主人、现代交际花,与寄人篱下的尤三姐,身份和行为动机差异很大,她勾引徐须庄中透浪,太浪则丢份儿,太庄则魅力不到位。故其坠子“浪荡”的幅度也小于“打秋千”。同时,她笑吟吟与徐搭话时,那朵血红的郁金香在“颤巍巍的抖动着”。颤巍巍,亦透露着尹端庄而不急躁的分寸。
坠子到了《谪仙记》,化身为一枚镶钻蜘蛛。
“谪仙”李彤,民国政府高官独女,性格奔放开朗,赴美留学后,在男性朋友中追求者众,被誉为“五月皇后”。不久她双亲罹难,沦落异乡的李彤性格发生大逆转,尽管衣食无忧,但在“最后的贵族”的哀痛和物是人非的凄凉折磨之下,她一天比一天玩世不羁。
蜘蛛头饰始终贯串她命运的演变,提供了细腻的视觉感受。首现(静态):她一头大卷蓬松的乌发,有三分之二掠过左额,堆泻到肩上,左边平着耳际却插着一枚碎钻镶成的大蜘蛛,蜘蛛四对足紧紧蟠在鬓发上,一个鼓圆的身子却高高的飞翘起来。
镶钻蜘蛛晶莹夺目,形象极为张扬,又因蜘蛛并不常被作为妇女饰物而略具诡异感。
二现(舞会):她着一袭云红纱晚礼服,相当潇洒,大蜘蛛不知怎的却爬到了她肩膀的发尾上来,甩荡甩荡的,好像吊在蛛丝上一般,十分刺目。
这位处于舞会中心的“谪仙人”在舞会上狂饮烈酒,大笑大闹:
……“恰恰”的旋律好像一流狂风,吹得李彤的长发飘带一起扬起,她发上那枚晶光四射的大蜘蛛衔在她的发尾横飞起来,……李彤仰起头,垂着眼,眉头皱起,身子急切的左右摆动,好像一条受魔笛制住了的眼镜蛇,不由己在痛苦的舞动着,舞得要解体了一般……
李彤疯闹疯玩的宣泄状,颇有白居易笔下琵琶女当红时“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之狂态。
三现(五年后):女友们都结婚生子,她还在游荡漂泊,而心已疲惫倦怠,在朋友聚会上,她睡着了:
两只手挂在扶手上,几根修长的手指好像脱了节一般,十分软疲的悬着。她那一袭绛红的长裙,差不多拖跌在地上,在灯光下,颜色陈暗,好像裹着一张褪了色的旧绒毯似的。她的头发似乎留长了许多,覆过她的左面,大绺大绺的堆在胸前,插在她发上的那枚大蜘蛛,一圈银光十分生猛的伏在她的腮上。
大蜘蛛仍“十分生猛”地“伏”在她腮上,而长裙颜色陈暗,似乎暗示她已无力对付漂泊的命运,她的活力还不及一个饰物长久呢。是时离1960年她在威尼斯投河自尽已经不远。
钻镶蜘蛛的三次现身比“坠子打秋千”已是大大“化开”,充分拓展,从一个细节演化为人物的命运“伴舞者”,以致只要想到李彤就会想到这枚蜘蛛,它足够升格为当代小说细节化用的范例了。
文/唐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