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读叶圣陶先生的散文。少年时代在教科书中读过他的《小蚬的回家》。晚年的前辈冰心还赞许它,我感到非常亲切。
抗战爆发,叶先生全家随着逃难的人群,流亡到遥远的大西南,一住八年。为了思念上海开明书店的旧友,他常写信报告近况,作战时的生活素描。当时徐调孚先生正为开明书店编辑《文学集林》丛刊,即以《乐山通信》为题公开发表了,人们才有机会看到日军轰炸乐山平民的罪行。
抗战胜利后,作家们纷纷复员回家。飞机、轮船没有他们的份儿,因为都被国民党军政要员强占,无力者只好滞留重庆,或走旱路,入贵州、广西、湖南,最后到汉口。还有的万般无奈,冒着生命危险乘坐木船出峡。叶圣陶先生带着母亲、妻子、儿女等,走的就是这条路,既慢又不安全。从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起,到一九四六年二月九日,一共走了一个半月才到上海。回想起来,叶先生也有点后怕。过去我读过他复员后写的两篇散文《我坐了木船》和《驾长》,以为他在江中木船上的经历,充分反映了战时特色,很有价值,想多读几篇,因此便向先生求教。
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日,叶先生挂号寄我一册横格笔记本,封面题为《东归江行日记》。内文以墨笔书写,字颇工整,标点清楚,个别处有改动,文末附记:“一九七六年十月弟平校读”,并有印章“平伯经眼”,说明这个抄本曾经俞平伯先生过目校读。叶先生在信中对我说:
询我那年长江里下水之作,记得还有一篇叫《川行里的挠夫子》,登在《周报》或《民主》上,记不真切了。因足下爱看这类东西,今将《东归江行日记》奉上,请观览。此是日记,绝非有意为文,更见其真。请观后掷还,为盼。……四月二十夜。
叶先生还告诉我这个抄本的来历。原来在“文革”中,有一次老友王伯祥先生跟他说,当年朋友们听说他们全家乘木船走长江都吓坏了,太危险了,并问到一些细节。为此,叶先生专门摘抄了这册《东归江行日记》,供老友们闲时一读。我归还这册抄本时,便向先生建议公开发表,先生不依。后经多次动员,直到两年后的一九八一年一月,在《大地》增刊上才得以发表。叶先生还补写了“前言”,其中说:
我有这么个日记抄本让姜德明同志知道了,他一定要借去看,看过后一定要在刊物上发表。我老是犹豫。……我主张公开发表的文字必须写普通话,写日记不避文言,因为日记本来不打算给别人看,用文言却可以少写几个字。现在把这半文不白的文字发表在刊物上,我总觉得有点不负责任。
谦虚为怀的叶先生有些过虑了。
幸好这次江上的旅行有惊无险,同行的木船有触礁覆没者,也有与轮船相撞落水者,叶先生的木船只是几次漏水,先生与叶至诚的藏书有不少浸水受损,有的土纸书已变得像一块砖头了,有些“即晒干可看,书品已不存矣”。又听说前行的木船遇险,“人落水中,无人援救。川行船之险如此,我辈初不之知,若早知如此,决不敢冒此大险。”战争已经结束,日本已经投降,收复的土地上依然是一片劫后的惨状,人民仍处在流离失所中。这当中日本军国主义的暴行,人们是不会忘记的。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广东花城出版社的苏晨同志来京组稿,邀我同访叶先生。我又劝先生不妨把《东归江行日记》印出来。这就是一九八二年一月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日记三抄》。作者另补了《北上日记》和《内蒙日记》两部分,由曹辛之先生设计封面,是一本很精致的散文集。叶先生钤印后赠我一册,让我感到特别温暖的是,他在书的扉页上还有题字:
德明同志,选印日记出于您的倡议,记之于此。
短短十几个字,却显示了先生宽厚为人的品格。我觉得这本小书愈加可爱了。
二○一四年一月
文/姜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