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读书有时要碰运气。运气好,就能够在茫茫书海之中邂逅好书;运气不好,即使好书近在眼前,也会因某种机缘而失之交臂。所以,趁着寒假,我“雪夜闭户读藏书”,东翻西翻,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各种各样的书,客厅、厕所、卧室、阳台、床头,扔得到处都是,希望有幸能够寻觅到几本以前没有看过的好书。但有的书,翻几页,就不想看,丢之一旁;有的书,看着看着,有点意思,但权衡再三觉得可以放在随手可及之处,留着慢慢读。因为是寒假,难得有闲,可以翻翻报纸,见有新书,值得购买,便上网上书店订购,有时当天新书就可到手。如此看书,不管新书旧书,几乎是一网打尽,的确会有一些新的收获。当然,闭户读书不是真的将自己封锁在家,伏案苦读。读书生活需要调节,舒展身体,四处走访,是必须的功课。走访书店,走访出版社,朋友之间聚会小酌,交流心得,都在应有之列。
一日,我去出版社走访,朋友书桌上有一本书,印象深刻,因为书名只有一个繁体字——《触》,不知道什么意思,感觉奇怪,便问:现在可以用繁体字出书了?朋友答非所问含含糊糊地说:一个台湾人写的。他还加一句:你不会喜欢的。经他这么一说,我挑了几本书,独独留下台湾作者的那本。两周之后,开会遇见王安忆,她送我一本书,一看正是那台湾人写的书。安忆一边递书过来,一边说:一个台湾媒体人写的,在大陆做慈善,很不容易。此书与我有缘,要不怎么两次相遇?将书带回家看了几页,觉得有点意思,当晚一口气将它读完,心有所动。作者叫张平宜,曾是台湾《中国时报》记者,上世纪90年代,因为偶然的机会到四川凉山采访,接触到那里的麻风村。2000年,她又来到四川凉山越西县麻风村,这次她不再是匆匆过客,而在那里安营扎寨,帮助当地建立起希望小学——大营盘小学。张平宜的慈善事业是一项了不起的义举,但我读完书后,心里有一种难以拂去的抑郁。张平宜依靠自己的力量,花费了整整十年时间。这十年时间对于一个正当年的职业女性来说,放弃自己蒸蒸日上的事业,来一个偏僻的山区做慈善,这种果敢的人生态度实在让人敬佩。
两年前,我曾在台湾的电视上见到大陆企业家在台湾做慈善。那些台湾的穷人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慈善家手中的红包。张平宜财力有限,她做慈善想到的不是撒钱,而是办一所学校,让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有学上,学好了文化知识,慢慢地有能力改变自己的生活状况。我感叹不同身份的人在慈善事业上想象力之间的高低落差,也感叹因为想象力的差异而使得做慈善的方向大相径庭。有的人财大气粗,选择撒钱;而张平宜做的是办一所学校,惠及穷人家的后代,让他们有可能永远摆脱贫困。
张平宜的书让我注意到文字的力量。张平宜因为是媒体人出身,对文字的表达有一种职业的敏感,她懂得文字的力量,所以,她做慈善,但更重要的是让文字见证她的慈善事业。就像文学家切·米沃什所说的,诗有时是一个时代的见证,有什么样的诗,就有什么样的时代面貌。同样,文字也是一个时代的见证,有什么样的文字表达,时代的方向可能就会有什么样的转向。与那些只知道靠撒钱来做慈善事业的举动相比,张平宜办教育的慈善选择犹如拔地而起的坐标,显示着不同教育背景之下人的价值取向。助教的慈善在当今不能说没有,但在一般人心目中,似乎给钱脱贫更直接更有效。张平宜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人们,教育对脱贫更持久更彻底。因为张平宜懂得文字是媒体的心脏,她做慈善,不想默默奉献,而是希望像领头羊那样,站出来,做出示范,然后大家努力持续做改变历史的事情。
无独有偶,我在台湾的随笔作家邱常梵的《生命之旅》中,知道北京有一位留法女艺术家李兵,出家之后在云南迪庆藏区创办了一所学校,名叫“森吉梅朵慈善学校”,2008年开始招收八十多位穷苦人家的孩子。李兵的慈善学校就像是高山森林中的河流,虽然存在多年,但那些没有到过那里的人们,无缘见识美丽的风景。张平宜的大营盘小学因为有文字见证,犹如雪山上飘扬的经幡,远方的路人都能见到。所以,读书明智,文字给人以力量。因为有这样的文字存在,我们知道时代变了。在这样的慈善形式下,社会努力的方向也在悄悄变化,应该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奉献爱心,不单单是掏出钱财,还应该在教育上给贫穷地区的孩子以帮助。
文/杨扬 2014年2月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