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乱翻《遵生八笺》时注意到,明人时兴一种大理石屏风,屏面上会有天然的圆形白痕,如同月影。最近逛苏州留园,恍然发现,留园里就有一架近似高濂描述的石屏,且尺寸惊人硕大,静静伫立在五峰仙馆倒厅的侧壁前。
逛苏州,园林乃至各种传统民居里几乎随处可见嵌有大理石屏心的成套挂屏,似乎当地人也不太把它们当回事。对于我这个外来者来说,因为从《长物志》到《金瓶梅》所施加的印象,倒是对这一类独特的居室饰品特感兴趣。
尤其让我驻足好久的,就是留园五峰仙馆里的大理石落地屏风。木座上架起一面正圆形的石质屏面,目测直径至少达一米五,其上天然的石纹路宛如两重峰嶂,连绵起伏,非常近似泼墨山水的画意。山影之上的高处,有一片白色的圆影,仿佛明月笼罩在圆晕当中。旁边刻有题铭:“此石产于滇南点苍山,天然水墨图画,康节先生有句云:‘雨后静观山意思,风前闲看月精神。’此景仿佛得之。平梁居士。”很显然,这架落地屏正是明清以来流行的大理石屏风的珍贵实物,它在昔日被欣赏的焦点就在于表面的纹路宛如山影与月轮。
《遵生八笺》谈及“砚屏”时,如此述道:“有大理旧石,俨状山高月小者,东山月上者,万山春霭者,皆余目见,初非扭捏,俱方不盈尺,天生奇物。”据其所言,明时流行以大理石制作屏心,专门选取纹路类似山水画意的部分,不过这样的天然如画的屏心往往比较小,“不盈尺”。五峰仙馆里的大理石屏心的纹样恰恰既像“山高月小”也像“万山春霭”,却是尺寸巨大,想来,在昔日也必属难得的珍品!
钟意于天然纹理类似水墨山水画意的石材,显然是中国士大夫文化独有的趣味。这一风气首创于宋代,彼时文人名士崇尚“月石砚屏”,其材质为虢州荥阳所产的一种“虢石”,“色深紫,中有白石如圆月”(杜绾《云林石谱》),最奇的是石上圆月形白纹当中还有类似桂树的纹样。成品均为砚屏,也就是衬在砚台一侧的案头小屏风(吕肖奂《创新与引领:宋代文人对器物文化的贡献——以砚屏的产生及风行为例》,《四川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
到明代,云南所产的纹路如画的大理石登场,成为深受追捧的家具饰材。《长物志》即有“大理石”一条谈道:“出滇中,白若玉、黑若墨为贵,白微带青、黑微带灰者皆下品。但得旧石,天成山水云烟如米家,此为无上佳品。古人以镶屏风,近始作几榻。”大理石之所以被看重,就在于其纹路能够呈现类似米氏云山的视觉效果。翻阅明人文献不难观察到,大理石在明代等同于高档家具的标志,用于镶嵌桌面、榻面等,不过最大的用场乃是制成屏心。
从记载中看,大理石屏以小屏为多,但是尺寸巨大者亦不少见。李日华《六研斋笔记》中就有这样的意见:“日者绘法荒谬……不如环列大理石屏,以一榻坐卧其下,翻有荆、关、董、巨之想。”由于认为当时的绘画缺乏章法,所以建议在卧床周围陈列一圈大理石屏风。在李日华看来,石面上的纹理接近荆浩、关仝、董源、巨然诸巨匠的山水画意,相比同时代人涂抹出的俗画,反而能陶冶性情。坐卧在大理石屏之下,可见李日华设想使用的乃是落地大座屏,类似于五峰仙馆内的这架石屏风。
李日华的说法只是一种设想,未必真能实现,不过,我们倒该想一想,五峰仙馆大理石屏在传统生活中大致会如何陈设,安置在宅中什么位置?
直径将近一米五、轮廓正圆,呈现着比例相宜的“天成山水云烟”,是非常难得的大屏面。更何况居然于当顶处有月影,月的位置正处于连绵叠嶂的最高峰头之上。自然纹路而能如此凑巧,实属难得,当算“无上佳品”,所以,毫无疑问此屏在当年曾是非常珍贵的高档家具,一宅之内能与之并肩者寥寥。很难设想,若在昔日,它会被安置在倒厅靠壁的次要角落。相反,多半会配设在重要的轩堂内,并且位置显耀,担任让整个场面奢华隆重的任务。
目前,苏州园林内的建筑往往是空房间,没有特点,没有生气。即使摆上家具,也很单调,一律是条案、八仙桌或圆桌,再对称地摆四到八只座椅。这让游客会误以为古人的生活真的贫乏、简陋与枯燥,以为古人没有享受的能力。所以,也许该动动脑筋,考证一下如五仙峰馆内大理石屏等各种高档家具的大致使用方式,并在园林建筑内为其安排一个真正相宜的位置,既彰显这些家具自身的价值,也让一个个室内空间生动起来,具有不同的功能与特点。否则,实在是委屈了这些幸存到今天的珍品。
文/孟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