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朋友传来一些有关“分形艺术”的漂亮且别致的图片,顺势也就上网了解了一些“分形几何学”的知识。分形概念是美籍数学家曼德布罗特(B.B.Mandelbrot)在1967年发表于《科学》杂志上的《英国的海岸线有多长?》的论文里首先提出来的。文章指出,空中拍摄的100公里长的海岸线与放大其中10公里长的海岸线的两张照片,看上去十分相似。这说明海岸线的局部形貌和整体形貌是相似的。这种自相似性形态广泛存在于自然界中。例如,一块磁铁中的每一部分都像整体一样具有南北两极和相同的磁场;一棵树的局部枝杈与这棵树以及人体血管系统的局部与整体等等都具有自相似性。从地理学、生物学到物理学、化学甚至社会科学都普遍存在分形现象。曼德布罗特把这些部分与整体以某种方式相似的形体称为分形(fractal)。1975年,他创立了分形几何学(fractal geometry)。
我眼前忽然浮现出现代诗人卞之琳《断章》里的“风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们不是也可以把包含不同视界的“风景”看作是一种自相似层次结构吗?卞之琳说,这首诗的意思“着重在‘相对’上”。也就是说,桥上的你在看风景,你和风景一起又成为楼上人的风景。倘若从焦点透视的角度看,楼上人视界的“风景”包含了桥上人和桥上人视界的“风景”。想象一下,其实诗歌画面外还有一个读者的视点。于是,“桥上人”、“楼上人”、“读者”的“风景”构成一种递进的关系,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加之,桥上人的“风景”是虚写,按照诗人预构的“相对”性情景所产生的思维惯性,可以想象“风景”中呈现的是另一个“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的情景。这样,三者构成了一个三位一体的自相似层次结构。《断章》之所以耐人寻味,“风景”中蕴含着从微观与宏观两个向度延伸、拓展的能量与张力,从而发散成一个连绵的、丰富的大千世界。分形几何学不仅为解读《断章》提供了一个新的视界,而且还增添了阅读的乐趣。
我学的是中文,自然科学只知道些皮毛,但是对自然科学有着一种敬重和兴趣。当然,我们对自然科学中的“术”可能不太懂也无须太清楚,可是这不影响我们对其中蕴含的核心理念和思维方式的汲取。文理相通。而自然科学对客观世界执著的求真精神和精密、逻辑的思维方式,对我们这些擅长在形象分析上采用直观把握和联想的思维方式的文科人而言,是一种有益的补充,能激活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上世纪80年代兴起的文学方法论热,就得益于当时集中引进、出版的一系列自然科学著作的观念冲击。
记得当时在上“新诗美学”课的时候,有一位即将去法国留学的管理学院的旁听生和我多次讨论有关象征派、现代派的评价问题,至今印象深刻。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诗界对象征派、现代派,以及80年代初对朦胧诗存在着不同的观点。我在课上介绍了周作人关于“写法则觉得所谓‘兴’最有意思,用新名词来讲或可以说是象征”,以及闻一多关于象征、兴象、易象其实都是“隐”,既有消极作用,又有增加兴趣的积极作用等观点,也提及可以用模糊数学的一些观点帮助认识这个问题。课后,这位同学给我找来了介绍数学家扎德关于模糊数学的油印讲义。讲义中一个案例相当有趣:某人受委托去火车站接一个他从未见过面的人。根据委托人提供的信息,他按个子、脸色、体型、五官等分类,用“非常矮、比较矮、矮、高、比较高、非常高”这个模式做成一个坐标,最后“确定”这个人大体的“模糊”形象。结果成功地接到了那个陌生人。接下来,这个同学从这个案例联系到对象征派、现代派的评价问题,说了他的看法:“物质世界上的事物本来就存在着清楚、比较清楚和模糊、比较模糊等不同特征。模糊数学就是要通过科学方法揭示模糊的本质与真实,让它清楚起来。精神世界也是如此。例如有的情感比较清晰、明朗,有的情绪就比较微妙、复杂,‘剪不断,理还乱’。所以,区分象征派、现代派诗的朦胧性艺术特征的优劣,要看诗人创作的出发点和效果是为了通过朦胧的表现方法使朦胧的真实和本质更清楚还是把朦胧弄得更朦胧。总之,我们的方法是要把人接回来,而不是连自己也迷了路。”同学的观点言简意赅、生动形象、切中要害;分析方法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凸显自然科学思维方式的魅力。
其实,我们的教育有文理相通的传统。我们一些老教授、老专家的知识系统是开放性的。即使是上世纪80年代,像那位管理学院学生那样文理兼优的学生还大有人在。他们之所以选择文科和理科,只不过是相比较选择更喜欢的学科而已。而我们现在的教育,在急功近利思潮的影响下,理工科学生不读“无用”的诗歌、小说;学中医的学生因为古汉语水平差而不能很好地理解《黄帝内经》;而不少学生之所以选文科,实在是因为数理化弱才行此无奈。但是,理解文科面对的精神世界同样需要丰富的想象力和缜密的逻辑思辨能力,一如面对《断章》里的“风景”一样,它是一个完整的世界,需要理解世界的完备的知识和能力。
文/张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