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欢书画
盛世玩收藏,五个字里很多意味。盛世自然不用解释,爱怎么想怎么想,一个玩字,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我对玩收藏一向不当回事,常有人跟我卖弄,去哪淘到什么宝贝,哪朝哪代,北京潘家园捡了个漏,南京朝天宫得了个宝,仿佛真赶上买彩票必中的盛世,到处遇上好东西。
天下哪有那么多好事,碰上这种人就想笑。我有个叫高欢的哥们,收藏丰富,拥有的好东西之多,与那些三脚猫相比,仿佛拳王泰森站拳击场上,看一个三岁孩子挥着棉手套,天真地要跟自己叫板。
都说现如今的黄花梨按重量卖钱,和民间的俗人一样,我总忍不住要用银子来衡量事物。说老实话,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什么叫黄花梨。有一次在外地玩,到场诸位都有头有脸,突然谈起了收藏,又议论附近的古玩市场,说某家有好玩意,很多人过来淘宝捡漏。于是酒足饭饱随大流赶过去,走进一家神秘店面,溜到布帘后头,拿出了一样样小东西,其中有张小凳子,造型古朴,都说是黄花梨,就听见热热闹闹一番叫好,夸夸其谈绝对是真,一说真似乎就假不了。当场砍价,喊得高,砍得也狠。瞄一眼赶快往外走,心想这么个玩意,请回去也只能搁个花瓶,不值得一惊一乍。
高欢有张黄花梨大桌子,得十几个人才能搬得动,如果要按重量算钱,我算不过来。桌面是整张的,厚度一只手量不了。有多长不好说,就说那个宽吧,一个大男人趴上去正好。那根本不是张桌子,是东北人家的火炕,给人的感觉就是,十多张老板桌并排放,可以坐下来召开军事会议,讨论乌克兰的克里米亚前途。
始终想不明白,明朝人弄这么一张大桌子干什么。这大家伙完全邪门歪道,不符合常理。晚明人弄小品,他生未卜此生休,尊崇唐宋八大家古文,写点小文章,有张普通的写字桌足矣。唐伯虎画美女,文徵明写行书,八大山人苦苦吟诗,都不可能想到天下还会有这样的玩意。
反正故宫是见不到这样的大桌子,皇帝他老人家肯定不会喜欢,它更像《金瓶梅》里的物件,是小说家写出来蒙人的,现实生活中竟然真有,你不能不目瞪口呆。艺术高于生活,还是生活高于艺术,不好说。高欢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说起这大桌子也有些不明不白,它肯定是明朝的,从海外用船运过来。
高欢为大黄花梨桌子盖了个大房子,又索性造一个庄园,取名为大桌山房。还把几十年的收藏转移过来,据说当年搬家,光好东西足足装了六卡车。一转眼,认识高欢三十多年,标准的老友。这年头,套近乎称老友的很多,标准二字真不能随便用。
很多年前,在他家聊天,他突然拿出一把剪子来,要给我剪头发,为什么会有这一幕,年代太久,已记不清。或许是去理发店,看到人太多,就跑到他家吹牛去了,反正两家挨得近,一抬腿就到。他那时还跟父母住在一起,有一间自己的小房间,到处堆放着东西。必须要说明的是,那些乱七八糟玩意,基本上都是有品味的文物,他的烟灰缸,他的垃圾筒,全都是艺术品,都可以拿出去拍卖。
用剪刀理发是卖弄功夫,不是那种艺术家的长发飘飘,那个可以乱来。是简简单单小平头,头发一般长的寸头,用推子推,不稀罕,他是用剪子剪,上下左右一样齐整,这就厉害了。我是不相信,他想做的就是要让我相信。一边剪,一边还跟我聊天,最后一照镜子,完活。也没弄得到处都是头发,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谈笑间,居然剪好了,很满意。
玩艺术的人必须手巧,古来万事贵天生,熟能生巧只是一方面,他不是剃头的,或者说根本没在理发店待过。他只在照相馆工作过,我一帮朋友中,高欢是最聪慧的一个,画画,做雕塑,搞刊物,编报纸,玩过的门类太多。一开始是玩油画,却为我刻过图章,印象中,似乎什么都干过,什么都能干,不怕事,敢折腾。养过马,想当年,他是南京最有名气的马场老板。玩艺术的人按理都该心无旁骛,专心自己的门类,就像传统基督徒一样,结婚讨了老婆,就得一心一意终身厮守。高欢的人生不是这样,他的活法,是首先让自己变成艺术。
高欢有一点跟我相似,就是别人说起我们,总要跟上人连带在一起。这种捆绑让人无话可说,很不舒服。我到哪都是谁的孙子,他呢,人家要介绍,必定是谁的公子。因此这篇文章,没必要再强调高欢父亲是谁,是多著名的画家。当年我们认识,几个画画的,几个写东西的,因为家庭出身,常被讥为没出息的八旗子弟。别人眼里,我们都属于那种带有贬义的“二代”。谁人背后没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我们好像也不在乎,当然事实上,心里还是蛮在乎的。
前天去大桌山房,高欢让我看最近画的一组画,厚厚的一大叠,是真画得好,一起去的速泰熙一边看,一边赞赏。然而最让人感慨的还是,说如果老爷子还活着,能看到这些画,多好。我也是,过去很多年,写一堆书,如果父亲还活着,看了会多高兴。
高欢为庄园起名“大桌山房”,道理很简单,喜欢这大宝贝大桌子。不是因为黄花梨,不是因为值银子,是因为它的独一无二,因为它的霸气。所谓庄园,不是土豪豪宅,就几间平房,不过有些特色,无非是些文化。当初花不少心血,一转眼,做了许多年庄主。早听说有人要撵高欢走,早听说他已成了钉子户。这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我查了网上文章,当初十足的正面报道,言犹在耳,标题是“艺术家高欢卖掉房子在南京建博物馆”,卖掉房子是指南京的住房,博物馆就是“大桌山房”,又名“古歌博物馆”。
当时晚报文章上还有这样的煽情文字,“捐出半生收藏,在南京开建首家艺术类私人博物馆”。这全然是个义举,也是所有玩收藏的高人必然之举。再好的东西都身外之物,玩大了都是国家的,收藏者大不了也就是个看管人的角色。收藏家目的很简单,愿聚不愿散,百年之后,个人总会灰飞烟灭,这些宝物由于有心人的照料,才得以流传后世,传递历史的声音。因此,高欢不惜要借用“古歌”这看上去有点斯文的两个字。
然而说搬就让搬走,当初高高兴兴来,皆大欢喜,没想到说变卦就变卦,该翻脸立刻翻脸。就在庄园旁边,一家大的国际化酒店已准备动工,工人居住的活动房正源源不断搬过来。我曾跟有关领导提过这事,人家觉得这根本不是事,大局谁也不能改变,叫你走只好走,树挪死人挪活,换个地方不就行了吗。规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谁都知道安居乐业最好,谁都知道政府最大文件中有“不折腾”三个字,在一个讲究利益最大化的时代,开发乃头等大事,发展和创新有时候会成为最大的不讲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都说好女不愁嫁,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但是高欢跟我同岁,毕竟也是五十好几,重新选地,重新设计,重新这重新那,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秀才遇到兵,文化人遇到不文化,还能怎么办呢。
高欢妻子喻慧,现如今南京最好的女画家,写文章说在庄园里种了五十棵海棠。我太太看了很吃惊,五十棵垂丝海棠,花开依旧,多么壮观的景象。一向喜欢海棠,前几年种过两棵,没很好照料,花开两年死了。想到高欢处于危急之中,趁火打劫之心顿生。他好东西太多,六朝的文物,唐宋元明清的国宝,不敢有觊觎之心。眼见着雨疏风骤,割爱挖棵海棠,巧取也罢,豪夺也罢,让他们先痛一下。
3月21日下午,春分时节,在大桌山房,海棠花似开非开,高欢赠画一幅,大喜望外,这是更应该记录的一件妙事。
文/叶兆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