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义乌乡镇,从小接触的戏曲,除了越剧,就是婺剧。
婺剧,是金华八婺大地戏曲的结晶,她是兼收昆曲、高腔、乱弹、徽戏、滩簧、时调六大声腔的地方剧种的总称,常与昆剧、徽戏同台演出,彼此影响又各自保持自己的特色。在六大声腔中,历史最为悠久、影响最大的当数高腔,而高腔滥觞于明代的义乌腔。其唱腔优美动听,有一股健康、淳朴的来自泥土的自然之气,招式粗犷,使她在中国360种戏曲剧种中,成了典型的农家“草根”艺术,被士大夫视为下里巴人,除了明万历到清咸丰年间戏曲理论家王骥德等所撰《曲律》、《度曲须知》、《乐府传声》等著作提到过一下以外,在中国戏曲史上基本属于空白。生长于八婺地区的大戏剧家李渔,写戏并组织戏班走南闯北,尽其一生,只是在淘洗婺剧的“草根”味,把婺剧雅化,成为雅化的昆曲。
垂髫之年的我,对婺剧说不上欣赏,只是“轧闹猛”,除了到溪滩上露天的草台、祠堂里的雨台前后“轧”,还到“锣鼓班”周围“轧”。锣鼓班,是八婺地区的一景,很独特。她和戏班子一样,也以村庄为单位组成,区别在于参与者既是乐器演奏者也是演唱的演员,自拉自唱,一个班子十几个人,生旦净丑末的角色分工和演出的戏目均与戏班子相同。不化装,也不设舞台,只是团团围坐在桌子周边,按所点曲目演唱。一副贴于台柱的对联,写尽了她们的“草根”命运:“家传耕读,农闲时扮作生旦净丑;戏作君相,结局后仍是士农工商”。正是这种大众化,庙会、做家谱或重大喜庆时,空旷的打谷场或山坡上,可以一起摆出数个(桌)甚至数十个(桌)戏班。此外,还有自行组织的“斗台”——俗称“拼场会”、“唱对台戏”,数个班子同时表演,看哪个班子的听众最多,并坚持到那一声代为哨子的铳响。优胜者披红挂彩,邀者盈门。由此也有了“草根明星”与“草根粉丝”的互动。我们村有位大叔,在锣鼓班中唱老生、拉二胡的,就以连着爽声大笑而拥有一批粉丝。我年幼,五音不全,不知曲律,但至今萦绕于耳际的,就是《断桥》中这几句唱腔:“娘子休说断肠话,我也是乱箭穿胸膛”,犹如沉醉于八婺民歌“小桃红”、“三五七”,又像在品味大明帝国甚至更为古老久远的遗响……
离开家乡,来到上海,并混迹于文化界,文化生活当然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但只要一说起婺剧,便会神往得不能自已:“娘子休说断肠话,我也是乱箭穿胸膛”的旋律,立即压倒眼前所有的高雅与繁华。嗣后,听说毛泽东、周恩来和陈毅都看了《断桥》,并给予高度评价,周总理赞她为“天下第一桥”,使此剧在全国诸多同名戏曲中异峰突起。能够在舞台前领略这座“天下第一桥”,成了我这位漂泊异乡的游子最美的一个梦。
不意2013年岁末,义乌市婺剧团竟来沪圆了我这个梦!地点在兰心大戏院,是折子戏专场,除了《断桥》,还有《杀四门》、《九件衣》、《小宴》等,都是经典。太令我兴奋了!
婺剧的特色之一,就是文戏武做,这是为适应农家“草根”审美趣味而产生的,要求强烈,要求粗犷。代表作就是《断桥》。在京剧、昆曲等同名折子戏里,《断桥》都是一出优雅细腻的感情戏,婺剧却别出心裁,将文戏武做的特色开掘到淋漓尽致,而有“唱死白蛇,做死青蛇,跌死许仙”之美誉。武功主要让疾恶如仇的小青和欲亲又惧的许仙来完成,将一派柔情给了白娘子。一个怒目挺剑,以蛇行舞姿,步步进逼;一个以妖娆婀娜之身边护边诉;一个逃不得,抗无力,在跌爬躲闪中,寻找解说的机会;一个是恨,恨其轻信法海挑唆;一个是怨,怨其夫妻之情会如此脆薄;一个是悔,悔不该听信法海谗言,将同衾恩爱东付。怨是爱,恨是爱,悔同样也是爱。就这样让怨与恨,情与爱,悔与惧的情感在大锣大鼓、腾挪翻转中交织在一起,使侠骨与柔情,粗犷的动作与细腻的感情,镕铸成一炉,展示了这出戏的刚柔之美,描尽了动静相辅的谐趣,把婺剧的另一特色,即模仿动物动态的招式融入其中,跌宕起伏,使满场观众情绪卷进了剧烈冲撞的悲剧漩涡,一起怨,一起恨,一起悔。而《杀四门》却将婺剧的另一大特色展露无遗:“武戏慢慢来”。饰演秦怀玉的女演员的枪法与腿法博得了满场彩声,却是那样从容不迫!《九件衣》是徽戏唱腔,遵循了习见的同台演出之规以外,让我领略了她与婺剧相异与相通;《小宴》则通过“耍翎子”,将婺剧的表现技巧,使人物感情起伏细腻,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时隔半个多世纪重新观赏婺剧的我,始终泪流不止。既是演员精湛的演技,使我乡情共鸣,更是汹涌而来的启悟与感奋。“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其万千感慨,在戏剧之中,更在戏剧之外。城市化,是传统乡村文明和当代城市文明的融汇对接、相互渗透、去粗取精、不断完善的过程。这种对接、渗透、提炼与完善,为社会发展之必须。
当今,生活于中国城市的人口中有了新的称呼,如“新上海人”“新义乌人”之类,意味着城市人口素质、结构上的巨大变化。这一次义乌市婺剧团假座兰心大戏院的来沪演出,是上海东方广播有限公司、SMG新娱乐和义乌市婺剧保护承传中心联合主办,由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东方卫视七彩戏剧频道和上海兰心大戏院录制与直播的。作为上广品牌节目的“星期戏曲广播会”,系首度举办整台婺剧专场。请辛宁、肖亚等“名嘴”主持外,还特邀婺剧名家周子清作为嘉宾,在演出之前和演出间隙,通过对四个折子戏的剧情分析,把婺剧的特点与神韵介绍给上海和全国观众,言简意赅,都有画龙点睛之妙。让我直接感受到的,既是义乌市在创造中国的经济奇迹的同时,对于发展文化艺术的重视,也是上海从另一个侧面在刷新海纳百川的城市性格的努力。在城市化过程中,如何让传统乡村文明进城,让当代都市文明下乡这一以“化”为核心的融汇手段,更趋完善?选上了“草根”出了名的婺剧,看来这一新实践是越来越自觉了。
文/俞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