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农山心境”者,乃钱锺书独创的一个文艺学专用名词。
上世纪六十年代,为学生命运担忧的当代文学教授向学生们印发了关锋凌厉批判郭小川《望星空》的文章,教导他们对郭那种“在伟大的宇宙的空间/人生不过是流星般的闪光/在无限的时间的河流里/人生仅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的“虚无主义哀伤”严加警惕,以免遭无产阶级金棍子痛殴。
为学生的我在心中默默牢记。惭愧自己每每望星空时,便有该危险情绪自发袭来,竟浑然不觉它是来自公元前的腐朽庄子哲学病毒遗传。
本世纪读《管锥编》,才明确这所谓腐朽病毒,即望远、登高使人忧郁悲伤,实是人之常情,即便用“无产阶级世界观”武装起的金棍子们自己望远登高,恐也难免发作。
钱锺书读宋玉《高唐赋》笔记,特别拈出楚辞《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句与宋玉“登高远望,使人心瘁”合观,认为此“二节为吾国词章增辟意境”,乃至形成后世骚人们“天远楼高宋玉悲”的情绪窠臼,留下“人言愁我始欲愁矣”的情感定势(《晋书·王承传》)。连类名家章句四十二来证实宋玉的登高之悲经千百年传播扩散“渐成倚声熟套”后,钱先生再拈一意大利诗家G·Ungaretti名句“当风暮楼,供我凭愁”,言其“即或胎息于本国前修,却甚肖吾国旧什中此情景也”,说明老外们于此也无师自通。
至此,笔锋转向追究本来“不识愁滋味”者,一望远登高便会“无愁亦愁”,这“悲出无名”是何缘故。打比方道,这种“远致遥情”原来如“乳殻中函,孚苞待解”(鸟雏藏于壳中,长大的花苞等待开放),一旦登高,极目放眼目光亦有不可达,则“仗境起心”,这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境”朦胧搅动了人生诸多可望而不可即的心事,弄得人“网网不甘,忽忽若失”,“若有求而不致,若有待而不至”(李峤)。更援中外八例,解说这种无名哀伤乃出自“足力尽时山更好,莫将有限趁无穷”(苏轼)的有限与无垠的冲突心理。最后就连中国字“望”本含“愿不遂,志未足而怨尤”的意义也成了证据(P875-878)。
把《望星空》那种望远的哀伤放回这个心理学语境中解读,金棍子就无所用其技了。
意犹未尽,《管锥编》五册(增订册)再辑《说苑·指武》《孔子家语·致思》两篇同记之孔子一语:孔子携子路、子贡、颜渊东上农山,“喟然叹曰:‘登高望下,使人心悲!’”不似先秦记孔子登临观感,仅《孟子·尽心》所载:“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只含杜甫《望岳》“一览众山小”那层意思。又加补陈子昂《登幽州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等“怀远悼近”(潘岳:《秋兴赋》)四诗句,这才依孔子所登之山名造出“农山心境”一词,作为“谈艺之挈领研几”的“小补”(《管锥编》<五>P72-73、201)。
也就是说,“登高心悲”之境从诗史上看拈自宋玉,但“为吾国词章增辟意境”的还非屈宋,而是望远登高给人的自身渺小感,勾起的“愿不遂,志未足”的怨尤,即使宋玉不叹,也必另有人叹——农山心境才当得起此类作品的心理学源头。
但稍微调查一下便发现,当今的孩儿们可是不再认同这“农山心境”了。今夏上青城山,请几个同住的80后年轻人说说他们登高望远时什么心情,大家都说山谷、空气、风,说辽阔、凉快、舒畅,并无一人说到“悲伤”。诱导一下:登高会悲伤么?他们诧异道:为什么?
想来“登高望远,悲从中来”的“农山心境”并不天长地久地与人类共存。它或许随古诗传播面锐减而中断了?但是,不是还有心理学的源头吗?
听讲“农山心境说”后,其中一位笑道,老早的人登个鹳雀楼就以为穷了千里目了,今天人动不动飞机来飞机去,楼、塔、山这些还算什么呢。飞机也不算高了,还有神九、神十在上头呢,好奇号、探索者什么的就窜得更远啦!
一文科80后科幻剧大概没少看,也吹牛说:这太阳系现在看着都嫌小,《星际迷航》播了这么些年了,居然还没整出能拜访外星人的飞船。明知道宇宙老大了,想到处转转交点新朋友而不能,这才称得上悲哀吧。
学物理的研究生哂笑道,星际旅行?嘁!哈佛大学最年轻的理论物理学家说,现代人的想象力和技术水平已经陷入瓶颈,一千年内对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的探索可能都难有什么大进展。科学有时就是孔子讲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算你服下长生不老药,想做星际旅行,必须先发明超光速飞船。就算飞船时速100万公里——这是现有航天器最大速度的25倍,接近光速的千分之一,你也得花三千年才到得了最近的半人马座阿尔法星!你当跟编个科幻剧那么省事呢……眼瞅着自己极限到了,站在那儿跟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能动,这才是最大悲哀,比起来爬个农山算什么呀……
他向科幻剧迷伸出一个小指头。
后者不服:那不是还有“虫孔”么?据说宇宙是弯曲的,要能找着那个孔,说不定很快就穿过去了。
小拇指变成大拇指:
无知者无畏,真不假!虫孔是什么知道么?就是一端是黑洞一端是白洞的穿越通道。掉进黑洞视界里的任何物质,都会被无限强大的力撕碎成微粒。你和你的飞船将有去无回,最多有曾经组成你身体的粒子能穿越到“平行宇宙”,你啥感受?啊?
众人哑然失笑。
的确,现在人的悲哀已不在农山,甚至远远超过了喜马拉雅山,说不定这才是“农山心境”消亡的根本原因。
意念中,仿佛钱先生在侧,颔首微笑曰:善哉!小艺而竟通大道也!
文/唐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