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在金家私厨请周益海吃饭。这顿饭缘起一次闲聊,跟益海吹了一通金家私厨弘建的罗汉参烧肉,报了当日菜单,周即说,这是东山席家菜的底子,又说糟油草头只是菜底,单独上是糊弄人了;又说草头圈子上海头牌是老正兴,圈子夹住放开,有弹性。周益海祖籍苏州木渎人,小孩时又跟着师傅,常到名厨那装一饭盒各式菜肴打牙祭,是懂吃的朋友。他说乾隆下江南,木渎十个名厨上了十道菜,得龙颜大悦,赐名十家菜,后以讹传讹成了石家菜,现在唯有木渎中市街上那家最正宗,鲃肺汤、酱方是必吃的两道菜。为此我还专程开车去一探虚实,汤偏咸了点,酱方确实不错,吃不完打包回家,一气消灭吃撑了,晚上三点爬起来在客厅里走了两个小时。那天去苏州的主菜是看《衡山仰止》文徵明书画展,此处按下不表。
那天的午饭,弘建是分外用心,益海这样的挑剔食客也啧啧称赞。尤其一道糖醋小排,甜酸味、软硬度都恰到好处,他说拿到苏州也可数一数二了。
周益海的书画师傅是有卖酒居士之称的富铁耕。那次谈吃也谈藏,周说十月份他在上海铭广拍卖拍下一幅吴湖帆墨竹扇面,便有一个“富铁耕死磕吴湖帆”的故事。
富铁耕是浙江海盐人,年轻时与杭城富少唐云冶游,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其兄为著名词论家,所以铁耕除随江寒汀学画、王蘧常学书外,诗词一道也具火候。解放前在黄浦某马路开餐馆,也是上海书画家雅集之地,故号卖酒居士。当时画家大多生活窘迫,常要告贷,一有钱画家不愿自己放贷,即假铁耕之手,据说吴青霞等也是借钱常客。
1958年的夏天,上海画院在豫园摆摊为工农兵服务,院内画家一律坐台2元人民币为群众画一幅扇面。铁耕带了一张金笺,买了2元的筹牌,直奔吴湖帆去了。解放前画这样一张扇面,金笺作青绿山水最贵,吴的润格也要一根小黄鱼的。吴看来客持一张金笺,知是吃他豆腐揩他油的,回说“不画”,富当时就与他吵起来。唐云闻声过来拉走富铁耕,“我来给你画”。
回到店里,富还是愤愤不平,常在食客中讲吴湖帆的不是,吴家离饭店不远,食客中也颇有吴的朋友门客弟子,流言蜚语传到吴耳朵里,又有人劝他不必与富结梁子。当时南下干部富华在上海画院当领导,又通过富家兄弟拜了江寒汀学花鸟,很多人传富领导与富铁耕是亲戚。从夏天闹到天转凉了,吴湖帆觉得还是要摆平这个居士,便画了幅扇面,托人带给铁耕。没想到铁耕拿到扇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原来吴湖帆是在白纸扇上画的竹,画竹算是书画中最便当最敷衍的勾当,只署了吴湖帆三字款,没有上款。
当晚富铁耕坐上了去杭州的夜车,一早叩开国学大师马一浮家的门,请他给扇面作书。马一浮手录陈子昂修竹诗一首,上款“铁耕先生属”。富携之返沪,掷还送扇人。
吴湖帆见退扇,没想到富是马一浮的小友,还如此有性格。吴也是高人,不动声色补题了某某秋日为铁耕先生作,又请上博裱画名手,将扇面一破为二,竹画竹诗上下成轴。这种装池手法称双挖立轴。再托人送与铁耕,反成就了一段佳话。
周说,富铁耕画桌旁常年挂着这幅立轴,逢人常讲这段故事。富辞世后这幅立轴没了踪影,所以一见到上拍他就志在必得,最后30万拿下。还让拍卖行开具了发票,免得以后说不清,让富家后人以为他是顺手牵羊。
周说的这一章回,我还真搜索考证了一下,所述无疑,只是此轴并非首次上拍,前几年曾在十余万价位成交过。有关富铁耕的记录不多,书价也只在千元左右。其实此人当年周旋于书画圈,故事颇多,如周可记录整理,当不逊于陈巨来的《安持人物琐记》。
富铁耕,1924年生。浙江海盐人。原名序荪,以字行,号醉侯。少年时代就爱好书画,后师事江寒汀和王蘧常。书画诗词无不擅长。画擅花鸟,而以鸽子和梅花最为著名,有入神之妙,七十年代末即有鸽王之称。书法以草书为精,屈曲盘绕而结体安详,点画精到,得王蘧常章草之神而有自己面貌。诸艺之中,诗词最为著名。他是词论家富寿荪之弟,又与施蛰存、吕贞白等游,所作尤得激赏。书画诗词之外,精于京剧、岐黄。他早年继承家传,学得一手针灸、推拿的真本领。凭这他几十年如一日地为人治病,不取分文。还曾为上海诗词协会顾问、海墨画社顾问。著有《富铁耕书画选》《富铁耕画梅集》《鸽子的画法》《醉侯诗词》等。
餐毕在厨房,取了一张打印菜单,约有三十道菜,匆匆一瞥,见有“甘蔗羊肉汤”,颇惊诧,嘱下次来尝鲜。
文/冯学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