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8月10日我战友的爱人从福州前线回沪探亲,在母亲那放下了行李,就和我高高兴兴来到故居模范村看望祖父冒鹤亭,还带了他最喜欢吃的酸枣糕。我们才走进家门,一片寂静的气氛笼罩着故居,我祖父安详地永远离开了他的儿孙们。当时为他送终的是我的大姑妈和一直侍候祖父的保姆素秋。不久亲人一一来到祖父的床边,看到一只彩色的蝴蝶在通向园子的门框上飞来飞去。记得1950年9月祖父寓所也曾飞来蝴蝶一只,黑底色斑,盘桓久之,祖父甚为喜爱,即电邀沪上名画家吴湖帆、吴青霞至寓写照……
在祖父去世前一个多月的某天,他床前落地而起摞成的字画箱轰隆地倒塌下来。躺在床上的祖父颇受惊吓,从此卧床不起。后来,祖父每天叫素秋在床边放碟子、筷子和点心,说是半夜有人来吃……这些都是功弟亲历目睹的。祖父去世的那天清晨,友人王福厂还来故居看望病中的祖父,祖父还能与王晤谈,不意才隔时许,一盏油灯就黯然灭了。
1938年父亲结束了前苏联外交官生涯,四岁的我随同父母、哥哥离开莫斯科回国。轮船停泊在香港码头时,父亲的挚友钱锺书先生抱着身穿连衣裙但是留着男孩头的我,与父母一起合影。可惜,那些珍贵的老照片都毁于“文革”了。哥哥回国时一口俄语,听不懂中文时发急要咬人。祖父给我们安排了住所——福煦路(现延安中路)模范村22号,它位于上海静安区,同隔壁弄堂“四明村”毗邻,都是旧时的高级里弄房子——淡黄色的墙,暗红的瓦顶。住宅鳞次栉比,每幢都是三层楼建筑,顶层是晒台。童年的我,常与33号的小友唐琦和同年的双胞胎堂弟怀沣、怀澧在屋顶上玩捉人游戏;我们坐在斜坡的瓦顶,眺望远近的景观,憧憬着未来。有时与唐琦租自行车骑出去玩。因为车是“老爷货”,有一次骑不了多时轮子脱落,我们俩都摔倒在地。那时弄堂里常常聚集着一群孩子,打弹子,踢键子,跳绳,逗蟋蟀,大人有时也会助兴凑热闹。这里的孩子书读得都不错,如我兄弟姐妹进南模、延中、格致、向明等名牌中学,高中毕业后有不少人考上清华、北大,“好儿女志在四方”。1956年我以同等学历考取上海外国语学院,在等通知前,祖父多次对我说:“你拿到通知要断气的,哪有高中门没进的能考取大学?”当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时,祖父给了我五元奖励,我把这钱给了与我同期参加高考的大弟。
我大伯父的大女儿怀崑姐则走另一条路,在四十年代参加了新四军。后从解放区来到上海从事地下工作,在模范村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祖父劝阻她不要唱,“要杀头的……”,并将二姐掩护起来。旧时模范村住户都可谓“中产阶级”,商界人士居多,也有高级职员、教师、开私人诊所的医生及文化人士等。每天来来往往的人中,多有西装革履的先生,还有打扮时髦的太太、小姐,穿着高跟鞋和色彩鲜艳的裙子、旗袍,进出坐黄包车或三轮车,也有坐小轿车,行人都会投去目光。二姐就是以阔小姐的打扮出入的。
祖父有十六个孙子、十一个孙女,以怀字辈排名,二、三、四房十几个孙辈在故居度过了童年、少年时代,有的度过了青年时代。童年时我们孙辈常常围绕在祖父身旁,听他讲孙子兵法,讲包公、岳飞、诸葛亮、曹操……祖父一生寝馈故纸堆中,童年的我,常看到他整天手不释卷,从早到晚伏案点校书稿。寒冬时节抱着暖炉御寒,右手拿着毛笔,嘴上叼着自做的香烟,鼻尖下流淌着清水鼻涕。
模范村故居,最多时住过二十几人:祖父、祖母、庶祖母、二伯父母、我的父母、五叔、四叔婶、大姑、三姑、四姑、表哥周孝达兄妹,加上上面说到的二、三、四房十几个堂兄姐弟,可谓冒氏大宅门。大家朝夕相处,彼此关爱,从未争吵,这与祖父这位一家之长的影响和慈爱是分不开的。我现在仍然印象深刻的是,每年除夕,大人、孩子会向祖父磕头,他一一发压岁钱,尔后在方桌上推牌九,他坐庄,大家喜气洋洋迎新年。
我祖母黄夫人虽出身书香官宦人家,却目不识丁。但她为人善良厚道,最喜欢我,说我嘴唇像老祖(曾祖母)。晚上我同她睡一起,在二楼亭子间,每晚半夜她都叫我起来吃东西。庶祖母张氏清河是我祖母的陪嫁丫环,她聪颖、做事麻利。祖父是个孝子,曾祖母喜欢清河,祖父便在1904年纳张氏为妾。她能把家事安排得很妥帖,一直照顾着我父亲和家人,我们和她之间感情都很亲切。我们和庶祖母所生的二伯伯和他的孩子关系很好,在思想深处没有等级之分,这与祖父平等待人和思想开明分不开。庶祖母很会讲故事,如讲《白蛇传》《西厢记》《清宫秘史》《秋海棠》《雷峰塔》等,让我们听得入神。祖父是深爱庶祖母的,1953年庶祖母病故,二七那天,祖父因伤感神思恍惚,从二楼楼梯摔到楼下,伤左股,不能起身。次年,祖父为庶祖母忌辰设供,“岁月如驶,遂已一年,拥被失声哭之”。后祖父嘱请张公威为庶祖母画像纪念。
祖父的寓所也是一代名流时常涉足的地方。上世纪三十年代徐悲鸿从苏联归来,取道上海,偕夫人蒋碧薇来模范村拜访祖父,并告诉祖父,他的第三子冒效鲁在徐访苏期间担任全程“舌人”(俄语翻译),徐以画马一幅报之。后徐请祖父为其撰写楹联,祖父应之。1950年陈毅市长来模范村拜访祖父。国务院秘书长齐燕铭也曾奉周总理之命看望病中的祖父。1955年刘海粟前来乞请祖父为其六十生日做诗。京剧大师周信芳出演《史可法》《文天祥》《明末遗恨》之前,都请祖父讲英雄事迹。梅兰芳每逢排练新剧目,必请祖父莅临缀玉轩,亲为评点磨勘对唱腔,一举手、一投足均有斟酌,对唱词必请祖父指导;后来梅兰芳迁北京,但每次到上海,总会去模范村看望祖父,或由祖父请书画家作陪为梅设宴。祖母的侄辈黄宗江、黄宗英常来故居看望姑父,并与表兄弟相聚。祖父交游极广,还有很多到模范村看望他的名流,不胜枚举。
多年前静安区政府根据模范村群众反映,拟把祖父住处申请为名人故居,要我和弟弟提供祖父资料。正好我在《上海滩》发表了纪念祖父的文章,也收集了许多相关资料,与我联系的夏老师说,很多名人之后很难提供祖上的资料,使他们的工作开展有难度,你们冒姓子孙能提供那么多材料,真不容易。2008年12月静安区政府在模范村弄堂口挂上了“冒广生旧居”的铭牌。今天,我这个七孙女也步入耄耋之年了,但是一旦追忆起祖父平生,那半个多世纪之前模范村的往事又会像泉涌般从心底流淌出来……
文/冒怀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