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我去日本旅游,顺便逛旧书店,买到几种蕗谷虹儿的画集。其一,他属于宗法竹久梦二的一派画家;其二,鲁迅编印过《蕗谷虹儿画选》,而鲁迅和梦二我都喜欢,借用前人一句话,就是凡与之相关的,“便皆成为好”。虽然,蕗谷虹儿并非特别不得了的画家,至少远远不及竹久梦二。而在中国,蕗谷虹儿常被提起,大概只是因为鲁迅的缘故。
查鲁迅日记,一九二七年十月八日云:“上午从共和旅社移入景云里寓。……下午往内山书店买书三种四本,九元六角。”同日书账,有“『虹児画譜』一二辑二本四·○○”。这是鲁迅最早购买的蕗谷虹儿作品。原版《虹儿画谱》在东京神保町还能见着,共三辑,其一二辑为『睡蓮の夢』和『悲しき微笑』。鲁迅一九二八年三月三十日日记云:“往内山书店买书八本,共泉二十七元五角。”同日书账,有“『私の画集』一本,一·四○”。这也是虹儿的作品。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奔流》第一卷第六期发表鲁迅翻译的蕗谷虹儿诗作《坦波林之歌》,介绍有云:“作者原是一个少年少女杂志的插画的画家,但只是少年少女的读者,却又非他所满足,曾说:‘我是爱画美的事物的画家,描写成人的男女,到现在为止,并不很喜欢。因此我在少女杂志上,画了许多画。那是因为心里想,读者的纯真,以及对于画,对于美的理解力,都较别种杂志的读者锐敏的缘故。’但到一九二五年,他为想脱离那时为止的境界,往欧洲游学去了。印行的作品有《虹儿画谱》五辑,《我的画集》二本,《我的诗画集》一本,《梦迹》一本,这一篇,即出画谱第二辑《悲凉的微笑》中。”
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四日,鲁迅作《<蕗谷虹儿画选>小引》,有云:“现在就从他那画谱《睡莲之梦》中选取六图,《悲凉的微笑》中五图,《我的画集》中一图,大约都是可显现他的特色之作,”即在其所购买的三册画集之中遴选。同月,鲁迅编辑的《蕗谷虹儿画选》由上海朝华社出版,列为“艺苑朝华第一期·第二辑”。此书“从第一到十一图,都有短短的诗文的,也就逐图译出,附在各图前面了”,所以一九三二年撰《鲁迅译著书目》将此列为一种,注明“并译题词”,而与所印行的《士敏土之图》等有所区别。后人编《鲁迅译文集》之类,却忽略了鲁迅此种安排。
鲁迅说:“‘Modern Library’中A.V.Beardsley画集一入中国,那锋利的刺戟力,就激动了多年沉静的神经,……但对于沉静,而又疲弱的神经,Beardsley的线究竟又太强烈了,这时适有蕗谷虹儿的版画运来中国,是用幽婉之笔,来调和了Beardsley的锋芒,这尤合中国现代青年的心”,大致可见他对于蕗谷虹儿的理解。虹儿的画,我最早就是在这一本里看到的,但都是些黑白版画,可以领略他的“线”及“形”,却无法欣赏他的“色”,而在我看来,恐怕后一方面更足以见出虹儿之为虹儿。
《蕗谷虹儿画选》出版后,鲁迅一九二九年二月十三日日记云:“上午收侍桁代购寄之Künster-Monographien三本,『銀砂の汀』一本。”同日书账,有“『銀砂の汀』一本一·三○”。此系《虹儿画谱》第三辑。可知虽然没来得及采用,但还是凑齐了这套书。鲁迅购买蕗谷虹儿作品,也就到此为止了。据《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他只有“『私の画集』蕗谷虹児绘大正十四年(1925)东京交蘭社六版精装”和“『虹児画譜』(1-3卷)蕗谷虹児著并绘大正十四至十五年(1925-26)东京交蘭社三册精装”。
鲁迅在《<蕗谷虹儿画选>小引》中再次谈及“作者现在是往欧洲留学去了,前途正长,这不过是一时期的陈迹”,然而终蕗谷虹儿一生,其实并未超出“一个少年少女杂志的插画的画家”。另一方面,虹儿好像始终不知道鲁迅曾在中国为他出版画册,他的几种画集所附年谱均未提到此事。
日本学者小泉和子一九七八年写过一篇《鲁迅和蕗谷虹儿》(夏凡译,载《上海鲁迅研究》,学林出版社,一九八八),有云:“鲁迅的旧居中是否贴有蕗谷虹儿的绘画,是我到中国希望考察的内容之一。起因是听画家吉井忠说起,他在约十年前参加美术团体访华时,在上海的鲁迅旧居,见到书房的墙上贴着蕗谷虹儿的画。”结果,“这次我前去时,鲁迅旧居中已没有虹儿的绘画。”这很有意思,涉及鲁迅对蕗谷虹儿到底喜欢到什么程度。——之所以提出这一问题,盖因一九三三年二月,即《蕗谷虹儿画选》出版四年之后,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说,当初他和柔石等组织朝花社,“目的是在介绍东欧和北欧的文学,输入外国的版画,因为我们都以为应该来扶植一点刚健质朴的文艺。接着就印《朝花旬刊》,印《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印‘艺苑朝华’,算都在循着这条线,只有其中的一本《蕗谷虹儿画选》,是为了扫荡上海滩上的‘艺术家’,即戳穿叶灵凤这纸老虎而印的。”虹儿自与“刚健质朴”无缘,但“艺苑朝华”另有一本《比亚兹莱画选》,鲁迅《小引》所云“略供爱好比亚兹莱者看看他未经撕剥的遗容”,也是针对叶灵凤说的,却未在此特别提出,好像其间有些差别。
叶灵凤自己在《读郑伯奇先生的<忆创造社>》一文(载《晚晴杂记》,上海书局,一九七一)中说:“我第一次有机会见到他(按指郑伯奇),那已经是创造社出版部成立以后的事。好像是一个夏天,他从东京回到了上海,高高的身材,戴着金丝眼镜,似乎对我当时所画的比亚兹莱风的装饰画很感到了兴趣。我清晰的记得,他带我去逛内山书店,知道我是学画的,而且喜欢画装饰画,便用身边剩余的日本钱在内山书店买了两册日本画家蕗谷虹儿的画集送给我。这全是童话插画似的装饰画,使我当时见了如获至宝,朝夕把玩,模仿他的风格也画了几幅装饰画。后来被鲁迅先生大为讥笑,说我‘生吞比亚兹莱,活剥蕗谷虹儿’,他自己特地选印了一册蕗谷虹儿的画选,作为艺苑朝花之一,大约是想向读者说明并不曾冤枉我的。”郑伯奇归国和创造社出版部成立皆在一九二六年,而叶灵凤与鲁迅接触蕗谷虹儿都是藉由内山书店这一渠道,他们所买的没准还是同样两本书呢。
鲁迅起初翻译蕗谷虹儿的《坦波林之歌》,似乎还是凭一己兴趣予以介绍;但是《<蕗谷虹儿画选>小引》所云,“他的摹仿就至今不绝”,“但可惜的是将他的形和线任意的破坏,——不过不经比较,是看不出底细来的”,“虽然中国的复制,不能高明,然而究竟较可以窥见他的真面目了”,“现在又作为中国几个作家的秘密宝库的一部分,陈在读者的眼前,就算一面小镜子,——要说得堂皇一些,那就是,这才或者能使我们逐渐认真起来,先会有小小的真的创作”,就都确有所指了。这是最见鲁迅个性的:为戳穿一个剿袭者,竟专门编印一本书,真乃嫉恶如仇,且不惮费时费力。
文/止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