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第六纵队》又名《但丁街凶杀案》,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由上译厂译制配音的一部苏联拍摄却是讲法国故事的影片。之所以会想起它,是因为我新近从配音演员赵慎之那里得知上影老演员林彬去世的消息,而为《第六纵队》女主角玛德琳·蒂波配音的正是林彬。
《第六纵队》热映时,我还是一名刚从戏剧学院出来的学生。影片故事中的女主角是一个著名的女演员——一个我所崇拜的那种类型的女演员:成熟、有气质、有分量、有感染力。我为玛德琳着迷,也为电影中玛德琳的扮演者着迷,同时,还为玛德琳的配音者着迷。我觉得正是配音演员很好地传达出了角色的气质和分量,这个人物才这么打动我。这部影片,当年我一口气看了八遍!
这件事,我在几年前写的那本《远去的回响》中已经提到过,如今听到了林彬老师逝世的噩耗,我耳畔出现的竟又是玛德琳·蒂波的声音。
其实,林彬老师配过音的影片远不止这一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她曾是上译厂的主力之一。意大利电影《希望之路》,苏联电影《夜店》、《第十二夜》、《生活的一课》、《列宁格勒交响曲》、《阴暗的早晨》,墨西哥电影《生的权利》、《被遗弃的人》,西班牙电影《影子部队》,德国电影《献给检察官的玫瑰花》,美国电影《舞宫莺燕》、《空谷芳草》、《傲慢与偏见》(黑白版)、《琴台三凤》,德、罗合拍片《罗马之战》、法国片《梅耶林》,日本片《啊,野麦岭》等影片中都有她担任配音的角色。那些影片因为多半是上译厂早期译制的,也有是作为内参片译制的,故不为现在的年轻人所熟悉。
林彬老师是位有多年舞台演出经验的演员,不论塑造人物方面或语言台词方面都有很深的功底。故早期的译制片配音队伍,因有她和一批上影老演员如孙道临、高博、卫禹平、程之、朱莎等的加盟,而变得实力雄厚。用一句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我确确实实是“听着他们的声音长大的”。
让我感到欣喜的是,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有机会参与了译制片配音,第一部影片就和林彬老师在一起工作。那部片子虽没有正式公映却广为人知,那就是姜文在他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中提到的《罗马之战》。不过这部由多国合作拍摄的上下集大片,人物众多,故事线索繁复,我配的是哥德国王的女儿;林彬老师配的是东罗马帝国的皇后,两个人物既不搭戏也不碰面。当时林彬老师和我还都是上影的演员,听说导演陈叙一借我来配这哥德王女儿,是看中我这“刀子嘴”,说话嘎嘣脆;而选林彬是要她配出皇后的妖媚。虽然我与她并没有对手戏,我也不愿放弃这个向偶像学习的机会,她配音时,我常常溜进那闷热异常却没有空调的配音棚去“听摩”,学她那娇言媚语的功夫。要知道,影片是在七十年代初配的,这种“腔调”平时可不是容易听到的。
后来,我又有机会和林彬老师合作,为美国黑白版的《傲慢与偏见》(当时片名译为《屏开雀选》)配音,她配班纳特太太;我配她的二女儿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倒又是一个“刀子嘴”,快人快语;而班纳特太太,却一点也不娇媚,反而是可以用上“粗俗”、“愚钝”这样的词汇,是一个眼里只有钱的乡村老大妈。林彬老师在配音中,一反《罗马之战》里的调子,也丝毫没有了她本人说话的那种温婉、庄重,把一个俗不可耐的、整天不知趣地絮絮叨叨的老太太,配得活龙活现,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十来年以后,我已经是上译厂一名正式的配音演员,没想到与林彬老师又有了一次特殊的合作机会。
那时北京人艺的英若诚先生应邀去美国讲学刚回来,在美国时,他曾为美国学戏剧的学生排了一出中国话剧《家》。那是曹禺先生根据巴金的同名自传体小说改编的剧本,是与《雷雨》、《北京人》齐名的曹禺先生的代表作。英若诚先生将剧本译成英语本,让这批很优秀的青年演员演出,并将舞台演出录了像,在美国的电视台播出过。英先生带着这部录像来到了上译厂,要求我们将录像配成中文对白在央视播出。在配音风格的选择上,他要求符合这台演出的特点:既很生活、很细腻,又要带有舞台剧的风格。所以,他希望为这部录像配音的演员最好具有舞台话剧演出的经验。于是上译厂把林彬老师请来配剧中的梅表姐,我在剧中则为瑞珏配音。梅表姐是瑞珏的丈夫觉新以前所爱的人,与觉新青梅竹马。这两个善良的女人相遇,有内心感情极为复杂细腻的对手戏。林彬老师并没有玩儿语言技巧,也没有借角色展示自己的音色,而是牢牢把握住人物内心深处感情的复杂变化,不着痕迹地把这些变化在语言中表达出来。当然,这一切都要基于对人物的理解,都要有真实情感的体验才行。这次配戏,有原剧的导演指导,有林彬老师这样的对手搭戏,我就像进了进修班,好好地上了一课。
这以后,我见到林彬老师的机会就不多了。二十多年后,我作为译制导演,接下了2005年版《傲慢与偏见》的译制任务,本想再次邀请林彬老师担纲班纳特太太的配音,无奈那时她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只好作罢。于是,班纳特太太一角就由我自己出任了。虽然影片中的演员也已不是原来黑白片中的那位,林彬老师的声音却不时在我耳边回响,好像在引导着我走近角色。
林彬老师没有作为教师正式给我上过课,但是,我心中是实实在在地拜她为师的!——也许她从来不知道。
文/曹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