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笔会”刊发的谢泳先生撰《谁解陈寅恪此谜》(2014-2-25)和李思源先生作《试析陈寅恪的法语谜》(2014-5-20),讨论了陈寅恪清末游学欧洲时写在明信片上的一道字谜:“弗烈得力大王致福禄德尔书:Venezà6/100p/d。福禄德尔回信:Ga。(此是谐声)是何意思?”谢先生号召大家(尤其是“有法语知识和法语文化背景的人”)参与到解谜的行动中来,李先生更是贡献了自己的解释。不过,由于李先生不知道“福禄德尔”和“弗烈得力大王”分别是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和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Frederick the Great,1712-1786)的旧译名,结果越扯越远,得出了十分荒诞的结论。
值得注意的是,“笔会”编辑在李先生文后加了一条按语,其中提到某位叫陶景洲的微博网友在看到谢先生的文章后曾评论说:“这一字谜不是陈寅恪先生的独创,而是伏尔泰的创作。谜底很简单:‘请您到无忧宫晚宴。’(VenezàSanssouci pour d觘ner)答:‘我胃口大开。’(GrandAppétit)”只可惜这位陶先生没有明确列出他如此立说的理由。我认为陶先生指出的解谜方向无疑是正确的,他自己大概曾在网上做过些搜索的工作,因为只要在谷歌搜索引擎中敲上Voltaire和Ga这两个词,马上就能在维基百科rebus(画谜)条目中找到谜底,根本用不着具备多少“法语知识和法语文化背景”。
这个字谜当然不是陈寅恪发明的(更不能像谢泳先生说的由此可以“判定陈寅恪一生有制造字谜的嗜好”),而是跟一个传说是腓特烈大帝和伏尔泰联手打造的画谜有关。这个画谜有许多不同的版本,我只介绍一下维基百科rebus条目里给出的版本。据说法国文豪客居无忧宫时,普鲁士国王写给他一张字条,上面是一道好像数学公式般的画谜——
画谜左边是个分数式,分母是两只并列张开的手,分号上的分子是小写的p。右边也是个分数式,分母是数字100,分号上的分子是一把锯子。两个分数式中间是法语介词à,最后是问号。
这个画谜处处有讲究,没有任何多余的成分。两只手用法语说就是deuxmains,与demain(明天)谐声。两只手放在小写字母p下,法语表示“在……下”的介词是sous,再加上字母p在法语里念作pé,所以“在p下”就是souspé,与souper(晚饭)谐声。显然,第一个分数式表达的是deuxmains sous pé(双手在p下),与demain souper(明天晚饭)谐声。第二个分数式的分母100,法语是cent,作为分子的锯子,法语是scie。100画在锯子下,就是centsous scie,恰好与Sanssouci(无忧宫)谐声。前面再加介词à,成为àSanssouci(在无忧宫)。最后的问号表示以上内容构成一个问句。总结上面的分析,原来腓特烈大帝用画谜想要说的是“demain souperàSanssouci?”(明天能来无忧宫吃晚饭否?)
伏尔泰的回答是:“Ga!”其中大写的G代表gégrand,gé是字母g在法语里的读音,grand是法语的“大”,gégrand就是“大写的字母g”,与“j’aigrand”谐声。小写的a代表apetit,petit是法语的“小”,apetit就是“小写的字母a”,与appétit(胃口)谐声。所以,伏尔泰用“Ga!”想要表达的就是“J’aigrand appétit!”(我正有胃口呢!)
陈寅恪所出字谜显然可以根据这个画谜来解释。先说à6/100。画谜中相应部分的分子是一把锯子,到字谜里则变成6(据Marcel Danesi著ThePuzzle Instinct:TheMeaning of Puzzles in Human Life [p.61],有些版本的画谜中也是6,而不是锯子)。按字面意思,6/100就是“100在6下”,法文作centsous six(百分之六),同样与Sanssouci谐声(6/100里当然没有反映谢泳先生说的“数学思维”)。p/d字面意思是“d在p下”,法文直翻就是dsousp。上面说过,字母p在法语里读pé,所以sousp就是souspé,与souper谐声。只有d不好解释(李思源先生认为d是à的误植,不对)。在画谜中,相当于d的部分是与demain谐声的deuxmains。但如果只给出一个d,就只有deux,没有表达出mains。当然也可以说d直接就表示demain,不过这么出题的话,到谜底揭晓时,怕是要被猜谜者抱怨的。陶先生把p/d解释成pourd觘ner,初看似乎也可以,但是这么一来,p和d之间的分号就成了多余的成分,这在字谜中恐怕是为规则所不允许的。陈寅恪所出字谜中的“Venezà6/100p/d”,表达的是“VenezàSanssouci demain souper”(明天来无忧宫吃晚饭吧)这样一种邀请或愿望,与画谜通过问句想要传达的是一个意思。伏尔泰的回答在陈寅恪版的字谜中是一样的,无须再解,只是谢、李二位先生没能看出陈寅恪用的是大写的G,都把它当成小写的g了。
从这个字谜中,我自己是读不出陈寅恪的什么“思维习惯”(谢泳先生语)的。我只看到,陈寅恪很聪明地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出了一道恰当的字谜(可惜我们不知道他是从何处看到的这个字谜)。明信片是1911年10月3日发出的,陈寅恪预计“片到之时”为“今夕中秋”(1911年的中秋节是10月6日),中国传统风俗过中秋节是要猜灯谜的,普法君臣之间温馨传递的无忧宫晚宴字谜,正好可以借为中秋之夕异国游子排遣离乡愁绪的灯谜。明信片是在陈寅恪由法国赴瑞士的途中发出的,收信人陈介当时住在德国柏林,同时在柏林的还有刚刚归自巴黎的李傥(倜翁),给“深通德、法之事”的柏林友人寄出一道普法君臣的法语字谜,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文/高山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