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初，上海的钱汉东先生给我电话，说他一次与华东师大楼昔勇教授谈话时楼教授提到了我是无锡人;他自我介绍说他是上海钱镠研究会的会长，这几年启动了钱氏宗谱的续修，还举行了一些祭祀活动。台湾的、海外的钱氏后裔纷纷回到浙江认祖归宗，无锡惠山的钱王祠，也已修复。据他所知，2006年无锡市的钱镠研究会开始续修钱氏宗谱，2010年出版了《无锡钱氏宗谱》的庚寅本，后来发现有不少遗漏，需要进行补遗、续修。汉东先生问我是钱氏几世，和无锡钱锺书先生有何关系，嘱我可与无锡钱铮先生联系，他是无锡钱镠研究会的秘书长，负责无锡钱氏宗谱的补遗工作，并给了我联系方式。

　　我和汉东先生素昧平生，无疑因为宗亲关系，引起了他的注意，承蒙他的好意，告诉了我无锡正在续修钱氏宗谱的消息，这很是使我高兴。一个多世纪以来，特别是人经历了一场一场的灾祸之后，在短暂的喘息间隔之中，会不断地拷问自己：我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如果在历史哲理的大视野中思考，一时半天还真不容易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所以人常常会陷入生存的痛苦之中，产生着各种学说与主义。但是降格以求，我是个姓钱的具体的人，应该知道自己的来龙去脉的吧，可是由于几十年来的历史虚无主义的肆虐，我竟丢失了与无数亲人之间的血脉联系，失去了我的老根，我的另一张“身份证”了!

　　我很快和无锡钱铮先生取得了联系，他说我的这次通话非常及时，“巧得很”!原来无锡钱氏宗谱的修谱工作，已停顿一百多年，这次应顺民意，经过几年时间修补，已于2008年印刷出版，后因发现遗漏较多，未曾上谱者呼声又高，于是决定再搞一个修补本。如今修补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即将付印，再晚一些时间，新版本就定型，错过这次机会就难以补进新谱，那下次就不知要等到什么年月了!随后钱铮先生问我是无锡钱氏什么支系、几世孙，也问起了我和锺书先生的关系，我一下感到茫然。我和钱铮先生说了我以前的猜测，他说这不能作准，要凭实际材料，才能确认在钱氏族系中的位置。钱铮先生明白我的难处，但希望我早日给他一个回音。

　　说到无锡钱氏宗谱，其实我老家原有一部。1950年代解放初期，政府破除宗法迷信，打击封建势力，防止有人以宗亲关系对抗阶级斗争，所以号召百姓凡家里藏有家谱的一律要销毁;说亲不亲，阶级亲，封建迷信害死人。我记得家里的一部家谱有几十册，是以浅黄色的宣纸印制，用一只深棕色的木板箱子收藏的，谱箱上方是一块活动的插板，箱口三面有槽，长约35公分，宽约25公分，高约50公分。父亲是个胆小的人，解放后积极响应政府号召，把家谱当做迷信品，在烧饭时一把一把地当做引火物烧了，这可真是买椟还珠故事的新版，变成留椟烧谱了!留下的那只谱箱就归了我，我把花了几年时间买的几十册武侠小说装到谱箱里面，于是不少来去无踪的侠客，竟成了谱箱的新主人。1951年8月，我去北京上学，四年后大学毕业回家探亲，发现谱箱还在，可那些武侠小说却全无踪影，问了父母姊弟，全说不知道此事，估计几十册书全被偷走，侠客们也远走高飞。在宗谱烧掉六十多年后的现在，要我理出我的谱系，真可是为难极了!

　　我把修谱一事和这个难处告诉了在上海的弟弟，他和我一样，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他说，既然入谱要有家庭的具体材料证明，那么无锡街道派出所里会不会存有父亲的档案材料呢?这可是个好主意，不妨一试。解放后，父亲小本经营很快破产，没有工作单位，穷极潦倒，精神压抑，生存艰辛。我们想他生前在各种运动里肯定写过不少交代材料，现在仍存放在当地的派出所里，也未可知。但哪个派出所是管他的呢?何况现在城市街道面貌变化极大，拆旧盖新，即使知道是哪个派出所，写信去问询这种与他们毫无利害关系的事，谁会来替你查证呢?同时又想，“文化大革命”大乱时期，就是堂堂的党政机关也受到冲击，材料丢散很多，别说区区的派出所了!两天过去，正在茫无头绪再次犯难的时候，却来了一个“突然”。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无锡的一个弟弟去世后，弟妇曾交给我一些老家的东西，其中有两张页面发黄的名录，说是家谱云云，是父亲留下来的。我看过这两页又黄又旧的木板印刻，钱家好几代人的人名中，未见我父亲的名字，而且我也不知道祖父的名字，几十年里，有关老家的事，父亲也从未向我有个交代，年老亲戚、长辈也都已故去。我曾多次整理手头的材料，看到这两纸谱页，好像与我无关似的，总想扔掉它们，但每次真要扔的时候，马上就想到，说不定那里面藏有什么密码，可能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的呢，而且又不占什么地方，于是又顺手把它们夹到笔记本里了。这次我很快把它们翻了出来，但是看来看去，人名都不认识，它们有如密码，无法破解，难以核对出什么线索来。我隐约觉得，这两张谱页如果真是家谱，那关键在于祖父的名字。如果父亲生前留下什么文字材料，提到出身啊，他父亲的名字啊，那就接上关系了，但是哪里会有这样现成的材料呢!想到这里我真感到有些绝望了，看来在钱氏家族中我要成为黑户口了，要当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了!

　　就在这个当口，又来了个“突然”。我突然想起还真有一本父亲留下的文字材料呢!父亲写有一本“经济账”，我过去略为翻看过，只觉得这不过是“满纸荒唐言，几把辛酸泪”而已，心想这些资料对于我什么时候写作小说会是有用的，于是就把它放到抽斗底里了。这次想到后，我很快把这本材料翻了出来，一看封面，竟然写着“关于社会主义改造和阶级分析 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及批林批孔和批邓运动清理财政经济资料”，题目真是吓人，简直像是有个时候经常读到的报纸社论了!打开一看，封里写着祝华主席万寿无疆的话，后录了一段对毛主席的颂词，估计是捉拿了“四人帮”后写的。接着是一篇“前言”，实际上这是他的一篇小传，小传之后，就是“财政经济资料”，这是他记忆中几十年来的借款与还款的流水账。于是我迅速回过头来，快读他改了又改的自己的小传。行文很快提到了祖父祖母，这使我的心跳怦然加速，直觉地感到这里可能会有奇迹出现。原来祖父是个造船工人，一身好手艺，平时也种地;祖母摇纱、织布、养蚕，他们十多年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钱(银元)，都被当时无锡城里某个民族资本家以集资名义骗去办工厂了。可是祖父早逝，父亲年幼，祖母妇道人家，全然不知去找何人要债，夫妻两人多年的劳动积蓄，竟是分文无归，受此双重打击，她眼睛都哭瞎了!父亲在“资料”里进行“阶级分析”，认为祖父母应当属于“无产阶级”。“资料”提到了父亲的伯父、叔父，突然，他父亲与他伯父的名字赫然在目。我精神陡增，赶快拿出两张谱页加以对照，“资料”里与谱页上祖父的名字完全对上，此外还有我父亲的伯父、叔父和我父亲的早夭的哥哥的名字，有祖母姓氏，有父亲姊姊的丈夫的姓。一个偶然的机会，竟鬼使神差地让在我手里沉睡了多年的“资料”，获得生命于瞬间，谱中“密码”式的名字立时破译，被压了几十年的两张谱页上的名字奇迹般地复活了。读到这里，我高兴得大叫起来，连喊“解决了，解决了”，很快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上海的弟弟。谱页上各代辈分也是一目了然，都是我的祖辈亲属。祖父是三十四世，推算下来，我则是钱氏三十六世孙了。谱页骑缝处标明是“堠山钱氏宗谱”，过去见到“堠山”二字，觉得于我并无意义，现在明白原来我家属于无锡钱氏的堠山支，就感到格外亲切了。出现这样的奇迹，令人兴奋，真要感谢先父的在天之灵呢!我想我过去怎么就没有重视父亲遗留下来的材料，甚至有时要把它们当作废纸扔掉呢!过去疏离了父亲，淡漠了亲情，当父亲受人欺凌时，我们做子女的竟未曾给他什么安慰，现在悔恨也是无用的了!可他在自己受难之时，好像预见到血缘亲属总会有恢复的一天，留下了两份宝贵的材料，来证明我们的亲情曾经有过的曲折与迷失，还真是血浓于水呢!

　　于是我很快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无锡的钱铮先生，钱铮先生极为高兴，表示祝贺。他说没有确切、过硬的材料，还真不好入谱呢，这是有先例的。于是我按他的要求，复印了材料，填写了表格，写了小传，还将女儿、侄儿的入谱材料一并寄给了他，我上海的弟弟也这样做了。不久，无锡钱氏宗谱壬辰本正式出版，我们算是真正地认祖归宗了。这件喜事，一是要感谢汉东先生，没有他的及时提醒，远在北京的我还真不知道无锡有修谱一事;二是要感谢钱铮先生，为我兄弟入谱，提供了各种方便，他们的亲切帮助，真让我体验到了一种特别的宗亲的感觉。两位宗亲帮我获得了另一张“身份证”，真是无任感激啊!

　　购得新出版的《无锡钱氏宗谱》(壬辰本)，虽是补遗，竟有四大卷，相当壮观。修谱有30年一小修，60年一大修之说，就我所知，解放后号召火烧家谱之后，再也没有续修过，时光真快，已是一个甲子了。从新谱里得知，再往上溯，原来无锡钱氏堠山支系的家谱修补已中断了103年，上次修谱，应是1907年的盛举，正好是我父亲出生的那一年，无怪乎谱上无名了，因此增加了我查证的困难。据传统说法，氏族修谱是件大事，旧时宗法社会以男性为主，讲究传宗接代，以维系宗族的绵延，修谱只上男性姓名，此外大约还涉及遗产继承资格，所以族人对修谱、上谱十分重视，每户上谱是要交人头费的，经济宽裕一些的家庭就会请回一部家谱藏着。

　　家谱记录着同宗共祖的血缘集团世系人物和事迹，是同一姓氏的地域人文变迁的历史图籍，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蕴涵。续谱活动无疑增强了族群的认同感与凝聚力，它让我们族人为同族中的优秀人物，能够在璀璨的中华文化长河般的发展中有所创造而感到骄傲，是我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使我深感兴趣的是家谱里录有老祖宗钱镠武肃王留下的三篇遗训，虽为一千多年前的王室所作，但其内涵至今未失普遍意义，其中将治国安邦的道理讲得通俗、明白，很有深度，极有他的豪放、深明大义的个性特点。特别是《钱氏家训》，篇目有“个人”、“家庭”、“社会”与“国家”，这些范畴我们当代人还在使用，它们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之道。讲到“个人”方面，就指出“持躬不可不谨严，临财不可不廉介，处事不可不决断，存心不可不宽厚……能改过则天地不怒，能安分则神鬼无权;读经传则根柢深，看史论则议论伟”。当今做人的道理可能会有所拓展，但其底蕴其实也就是如此。又如“社会”篇，就说到诚信、兴学等事，提出“私见尽要铲除，公益概行提倡;不见利而起谋，不见才而生妒”。在“国家”篇则提出“执法如山，守身如玉;爱民如子，去蠹如仇……上能吃苦一点，民沾万点之恩;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者必谋之;利在一时固谋也，利在万世者更谋之”，说得真是气贯长虹!读着这些“家训”，我感到它们散发着强烈的“现代性”气息的一面，正好适用于我们这个严重失衡了的时代、社会。

　　我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就个人的血缘关系来说，白纸黑字，这个疑问好像是解决的了。但是对于人群来说，还远不是那么回事。天灾不断，人祸频频，世事纷扰，路途崎岖，处处滋生着不确定性，而期待着启迪谜底的应当既是科学的也是人文的回应。

　　文/钱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