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7日,陈蓉霞教授走了,年仅53岁。
但这已然是个奇迹。因为2009年春节过后,她被查出癌症并已处于晚期,医生做完大手术即断言:最多还能活半年。
这最后半年该如何过?每个身陷此境的人,都将面临残酷的考验。她则在休养了一段时间后,便回上师大教课,带研究生,一如既往。她抓紧时间读书,拼命地读,她说:“此生时间很有限了,还有那么多书没读过,太可惜了。”她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写稿不辍,在《文汇报》、《东方早报》、《中华读书报》不断发表充满锐气的书评和随笔。同时继续从事翻译,把时间抓得更紧,这年7月,当她把一部完整的《安妮的盒子》的译稿发给我,让我为她写篇序时,我简直惊呆了——哪怕是健康人,也没精力在短时间里做这么多事呵!她怎能如此从容镇定,而又有这等潜力?此书当年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这是一部极具特色的达尔文传,从达尔文与他早逝的小女儿安妮的关系下笔,揭开了这位大科学家充满童心童趣的内心世界。蓉霞一生钟爱达尔文,她从手术后就开始筹备一个“纪念达尔文诞辰200周年暨《物种起源》出版150周年”学术研讨会,这是全国性的会议,2009年10月31日开幕,蓉霞主持了部分研讨。本来会期还想往前挪,她可能担心自己撑不到会议召开。她本来是华东师大哲学系副教授,家就住在华师大,生病后,上师大为她在华师大联系了办公室,想让研究生们到这边上课,但她不肯,她不愿影响学生正常作息时间。最后的岁月,她要像正常人一样过——这日子才有意思。她不愿自己沉吟病榻。
可她并不轻视疾病。她在读哲学书、文史书,读各类事关中国改革前途的书,也读各种有趣的闲书的同时,还读了大量医学专著。她对化疗有了自己的认识。所以,每当指标下降,接近正常值时,她就和医生商量,要将化疗停下。现在看,这是十分明智的决策。她因此少做了很多化疗,既保持了身体对化疗的承受力,也拉长了化疗的疗效期。癌症几乎每年复发,但她每年只做几次化疗,将病魔击退后,就偃旗息鼓,待来年再战。这样,她整整维持了五年多!这五年的生活、工作、著译……全是她自己挣来的!在她病满五年时,我向她祝贺:“你是胜利者!”她头微微上扬,露出欣慰、开朗、不无得意的笑。
女性中的佼佼者,往往有过人的坚忍和胆识。蓉霞是学哲学的,本来思路就透辟清明,大病后,更是时有惊人之思,惊人之语。至少,有两句话,看似平实,对我来说,却如雷贯耳,终身难忘——
第一句:“我现在这样吃药、治疗,无非是捱日子;但人生不就是捱日子吗?哪怕活一百岁,也不过是捱一百年。所以,这没什么可耻,也不用觉得可怜,就理直气壮地捱吧,关键是把这日子过好。”被她这么一说,我好像一下子看清了人生的真谛。人生确如海德格尔所说:向死而生。本来人就是在走向死亡,只是在这样的路上,人可以活得很不一样罢了。蓉霞的非凡处,就是死亡之剑离得那么近,随时都会掉下来,她仍能照常生活,并生活得比过去更好,更充实。这是哲学的力量,理性的力量,但说到底还是她生命本身的力量。
第二句:“我现在想清楚了,其实我的人生追求,也就是让我看看书,和朋友聊聊天。我要的就这两点,我没有其他要求。”这曾使我惊愕:就这么简单?这就算是人生了?但细想下来,此中包含着严酷的真理性。生活确是丰富多彩,但每个人的追求,是不一样的,那最根本的追求,真正能让你感到充实满足而又不可或缺的,其实是很少的几件。有些,是随众的,凑热闹而已;有些是奢侈品;有些只用以自欺,仿佛自己拥有很多。每个人真不可缺的到底是哪一两件,很少有人肯想个明白。被她这么一说,仔细检视自己,我发现对我而言,也不过是读书写作、与朋友交往,再加一个自由地思想,仅此而已。
蓉霞读书的确肯花工夫,那是真读,也是狂读。叶秀山先生一部厚重过人的哲学论著《科学?宗教?哲学》,2009年12月版,她很快啃完,并写了一篇颇见功力的书评(此文发在“笔会”上了)——这离她手术还不足一年!她生病之后,买书的量相当惊人。我们几乎每一两个月小聚一次,会另有一二朋友在座,最后那年多半是在静安寺附近,在书店工作的春华兄常一起聊天。蓉霞每次都买一大包书带回去。她看得很快,凡有心得就和人交流。也许是知道不久于人世,看完的书她就送人。但也有不舍得送的,记得杨奎松的《忍不住的关怀》,她就非常喜欢,最后决定留在身边,经常翻翻。国内众多学者中,她对资中筠先生的书情有独钟,时时说起。对自己本行的科学哲学,相关的书几乎一本不拉。她爱读小说,也常会按着书评的介绍买书看,但上当的时候很不少。
蓉霞的聊天也很有特色。她具备一个好教师的三大天德:一是善于听,有耐心,但更因为有兴趣,常听得兴味盎然;二是善于思,能认真思考别人的话,并坦率提出自己的意见;三是善于鼓励,一旦发现你的见解有高一筹处,她会马上抓住,兴奋不已,并帮你一起把它完善起来。我关于达尔文与坎农(《躯体的智慧》的作者)思想互补的思路,以及关于儿童审美心理的研究,都是在她的鼓励与帮助下成型的,前者在她主持的学术会议上发表了,后者正整理成一本专著。当然我们也常有争论,我向她介绍李泽厚的哲学时,她就经常有不同的看法。在所有哲学家中她最喜欢休谟,李泽厚则继承了康德,康德哲学是在批判休谟怀疑论的基础上建立的,所以在我们的聊天中,其实也有几百年前哲学论争的一点回响。现在想来,这是多么有趣的神聊啊。
蓉霞是电影迷。前些年去世的萌萌也是不可救药的影迷。不知为何,两位哲学女性竟都不幸早逝。每年的上海电影节,常有朋友说在影城看到蓉霞。今年电影节又开始了,蓉霞却再也不会来了。看着海报,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文/刘绪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