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度接掌东吴英文系,去年秋上任之后,知道系上有一笔学术交流的经费,便积极思考规划,打算邀请境外学者来台讲学。
我是上海女婿,内人知道我的心思,便马上建议我邀请复旦大学的陆谷孙教授和他的得意门生高永伟副院长。是啊,陆老师在大陆的英语界地位崇隆,去年八月正值破纪录的溽热盛夏,我在旧识高永伟的引见下首次拜访,一老一少相见欢,两人有聊不完的话题,学术的,教育的,社会的,政治的,意犹未尽。当时得知他从未踏上过台湾的土地,只曾于30年前在自美返沪的路上于桃园机场转机,心中有些小小的遗憾。
今天的陆老在大陆,犹如一个世代前的林语堂在台湾,能请到陆老来台讲学,让东吴蓬荜生辉,我们求之不得。我马上联系高永伟,告诉他我的想法,并请他代为转达我诚挚的邀请之意。
正当我在台北热烈期待陆老首肯之际,高永伟从上海传来了坏消息:陆老脑梗,送进加护病房了。天啊,这有如晴天霹雳,怎么会这样呢?陆老的情况如何?我完全无法掌握,心中焦急无比。
高永伟陆陆续续给我传来了消息,事情的轮廓和来龙去脉才逐渐清楚。我当时请高永伟代为向陆老提出邀请,高永伟打电话过去,发现陆老口齿不清,甚至还答非所问。高永伟觉得不对劲,于是把电话切换成免提模式,让高夫人从旁协助判断。高夫人也觉得有问题,于是两人即刻赶到陆老的宿舍,见到情况的确不容乐观,夫妇俩立马拦了辆出租车,带着陆老直奔医院急诊室。
到了医院一检查,确定陆老脑梗,院方紧急处理,才把情况稳定下来。因为发现得早,及时送医,陆老才能获得有效的治疗。他在加护病房住了好一阵子才转入普通病房观察,待确定健康无虞、基本恢复正常之后,才得以出院回家静养。
我五月初代表东吴英文系来复旦外文学院交流,并在复旦附中举行了讲座,活动结束后高永伟夫妇马上带我去宿舍探望陆老。再见陆老,发现大病初愈的他消瘦了许多,行动也不若上回的敏捷,不过依旧精神奕奕,看到来自台湾的我笑得灿烂开心。他紧握我的手,亲切地说:“曾泰元,你来啦!”聊起脑梗住院一事,陆老直说高氏夫妇是他的救命恩人,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看到陆老桌上摆着他主编《中华汉英大辞典》的校样,上面还满是增补删修的字迹,不免为他心疼。陆老身体还在休养中,每天孜孜矻矻十个钟头,也才能看完区区三页,这数千页规模的鸿篇巨著,可要让陆老耗费多少时间与心血?
他笑说编词典是“犯人”做的工作,是上天用来惩罚人的。我们替他解嘲,说这是“神仙”的使命,是神仙落入凡间,为人类之间能够沟通顺畅所做的奉献。
语短情长,告辞时我向他邀请,待他方便再到东吴参访,并要他好好保重身体,他欣然允诺。两岸一家亲,两代一世情,在我和陆老之间,似乎得到了注解。
文/曾泰元
(作者为台湾东吴大学英文系主任、台北林语堂故居执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