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兰克福车站,我有些恍惚,想象拖着病躯从瑞士赶来的勃拉姆斯,如何为见灵魂知己克拉拉最后一面,匆忙中踏上相反方向的列车,离目的地愈来愈远。
一切回到初见第一眼。1853年,应友人约阿希姆提议,勃拉姆斯拜访了当时名动欧洲的舒曼。此前,他向大师求教未获回应。但这一次,坐上钢琴的勃拉姆斯觉得一切都变了。大师脸上露出少有的惊喜,直至唤出妻子。后者许多年后仍记得,自己当时有多激动:“今天从汉堡来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勃拉姆斯,他是神直接差遣来的。”并且,她的目光还越过那双“克服了最大困难的漂亮的手”,注意到对方那张“令人感兴趣的年轻面孔”。她不禁赞叹:“当他演奏时,这张面孔真的美极了。”的确,其时勃氏20岁,一头金发,目光清澈,兼着朋友们说的钻石般的纯真性格,很难让人与后来留大胡子又不修边幅的孤僻者联系起来。
与舒曼夫妇交往,让勃拉姆斯领略了浪漫派音乐的精髓。很快,他写出《B大调钢琴三重奏》和许多变奏曲。每出一曲,他都征求克拉拉意见。很少有人知道,9岁登台,11岁巡演巴黎、维也纳的克拉拉还擅作曲,她常给勃拉姆斯建议,又同他一起到莱茵兰度假,这让初来乍到的后生不觉生出恍惚的情思。才过一年,他就写信倾诉:“如果征得上帝允许,让我亲口说出我爱你若狂,那该多好。”这样炽热的表白,让替他作传的霍尔姆斯都感到惊讶。同年,因精神病发作,舒曼被送入病院。勃拉姆斯担负起照料全家的责任,不仅在克拉拉外出表演时居家看孩子,还常抽空去看舒曼,然后写信告诉克拉拉,当看到她肖像,自己如何哆嗦双手,捧着亲吻:“这一幕真令人感动,我快活得几乎要醉了!”
显然,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胡扯。如果说他的快活是真的,那也是因经此变故,他终得以接近自己心仪的女神。他好几次放弃出名赚钱的机会,只为留在女神身边。但克拉拉是谨慎的,尤其在外间迭有议论后。无奈,他只有隐忍,那些炽热的情书也再没有寄出。后来,他称这段时间为自己的“维特时期”,并开始写《C小调钢琴四重奏》。20年后,这首被他称为“穿蓝燕尾服和黄背心人生活的最后一章插图”的曲子终告完成。读过歌德的人都知道,他是在以垂死时的维特自况。以后总谱出版,他又要求出版商必须在封面上画上一颗用手枪对准的脑袋。这份冷幽默,依然来自维特。
不过他终究没有自杀,而是选择离开。后人将此归功于克拉拉,毕竟作为大师的未亡人和七个孩子的母亲,她理解他的心思,更爱惜他才华,所以才以超凡的自制力,引导他摆脱青涩与稚气,更兼以母性的温爱,抚慰他热烈而骚动的心灵。
此前我知道两人的情事就是这些,想到他们分手后仍彼此关心,也愿意相信这些。我并在课堂上称这样入骨的爱恋,是中国人情感经历的永恒空白。可后来走近其人,谛视熟审,发现自己的理解有些简单了。
先到的地方叫巴登巴登(Baden- Baden),在德国西南黑森林边上。城市依山傍水,处处可见溪流。“巴登”德语指洗澡,原来,此地温泉有名,早在公元一世纪,古罗马人就已用来给士兵疗伤。两百年后,罗马皇帝卡拉卡拉也曾亲自造访。光顾过这里的还有拿破仑三世、维多利亚女王和俾斯麦。1865年,勃拉姆斯来此避暑,以后9年一直住在这里。居所如今被辟为纪念馆。与巴赫和贝多芬的出生地都有纪念馆不同,他在汉堡的出生地并没留下多少遗存,在维也纳的故居也于上世纪初被拆除,所以这里被认为是德国仅有的一座勃拉姆斯纪念馆。
这是一幢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勃拉姆斯就寄居在二楼阁楼。或因平时少有人来,参访需要预约。但那天,依时而至的我依然吃到闭门羹。等了很久,才有一拎购物袋的老太姗姗来迟。原来,老太受雇于当地勃拉姆斯协会,平时就住在楼里,开放日兼为管理。上了二楼,她略略介绍了勃氏的卧室,就把我引向克拉拉的手模与戒指。冲我买了不少纪念品,她特别热心地向我介绍那个手模如何绵柔纤长,酷肖主人;那枚戒指又如何内藏奥秘,有门德尔松送给少女克拉拉的一绺头发。我感叹作曲家似注定离不了克拉拉。“没错,1863年起,整整10年,克拉拉就住在这里。在还未来此之前,勃拉姆斯会定期从维也纳过来看望她和孩子。”两个后到的德国学生听了好奇,“不是说他们分开后书信联系,再没见面吗?”老太笑笑:“哪能呢。”说完忙自己的去了。
那两个学生对勃克的了解不比我多,来此是冲电影《亲爱的克拉拉》。说起该片导演、德国“新电影教母”桑德斯·勃拉姆斯原是勃氏家族后人,但以音乐史上最著名的三角恋为卖点,不仅将两人关系一一坐实,还安排了床戏。我问他们这算不算唐突先人,两人嘴里说“或许”,脸上明显写着“不敢苟同”。
故居的资料终究丰富,据此我知道,在汉堡老城区,其实也是有勃拉姆斯纪念馆的。于是转道去那里,在圣彼得街找到那幢棕色砖楼,不过是上世纪70年代重建的。推开绿漆大门,但见四壁萧然,分割不甚合理的逼仄空间,只陈列一尊主人雕像,外加一些照片与手稿复印件;一架钢琴,算是唯一的遗物。主事者说这里地段高尚,当时却是贫民窟。这提醒我留意他早年的经历,以及这种经历对其性格命运的影响。
譬如,他出身寒俭。父亲是乐师,有才华,但贫穷,娶了大自己17岁的富家女,几乎从未对太太有过好声气;母亲44岁生了他,虽一生勤勉,终不免以泪洗面。他异乎寻常的早熟敏感与这种家庭环境有无关系?他后来对长自己14岁的克拉拉暗生情愫,与自小种下的恋母情结有无关联?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必须出入妓女、水手混杂的根维尔泰酒吧,靠演奏补贴家用,日日目接放滥的底层生活,让他的性格渐趋孤僻。他成年后与女性交往不畅,与上流名媛相处自卑,并始终无法战胜羞怯,反而常常被自己打倒,与此应该也有关系。
所以,传记作家汉斯·加尔会称这个酷嗜中世纪浪漫传奇的虔诚的新教徒身上,有一种谜一样的“逃遁倾向”。克拉拉本是他践行骑士雅爱的理想对象,他曾经那么勇敢地为她接受各种考验。但当考验结束,他退缩了。
当然,克拉拉酷爱事业,又为偿还债务,一直忙于各地巡演,为此常忽略孩子,让他们住寄宿学校,或病或疯,甚至过世都不到场,这在当时颇遭人诟病。后来有部音乐剧《母亲克拉拉》,说的就是她与女儿尤金的紧张关系。人们甚至认为舒曼晚年走向封闭,直至绝食而死,也与她过于强势有关。她还毁掉舒曼许多作品,认为其不足传后。凡此,也不免让勃拉姆斯心生顾虑。更不要说做七个孩子的继父了。按说,他的财务状况比贝多芬、舒伯特都好,但之所以老是担心床头金尽,如他后来向友人承认的,是无法忍受作品失败时,妻子投来的忧虑目光。
所以他选择离开。东威斯特法伦-利普的托伊托堡森林(Teutoburger Wald)是德国人徒步旅行的好去处,他常逃去那里散步。此外,八次去意大利,尤多在阿尔卑斯山下克拉根福(Klagenfurt)的草场和瓦特湖之间徜徉。倘没去过这些地方,你不易体会旅行如何能平复人的心灵,而森林又居然能让他终生都从中感受到力量。克拉拉终究是了解他的,当收到融合了磅礴气势与清新美感的《第三交响曲》,不禁感叹,“整首乐曲一气呵成,如宝石般闪亮,从头到尾环绕着森林的神秘魅力”。
其间,他也尝试过爱别人,甚至在哥廷根与歌唱家阿加特交换了戒指,但最终都无结果。以后,收敛起浪漫激情,他变得矜持封闭起来,直至晚年要克拉拉归还书信以便销毁。1896年,克拉拉去世前13天仍给他寄来生日祝福。但待他想酬谢这份牵挂,地上地下,已隔了阴阳。
克拉拉与舒曼合葬在波恩的阿尔特-弗里特霍夫(Alter-Friedhof),那个叫“老墓地”的地方,自18世纪起就是当地名流死后的归所。不像维也纳中央公墓或金色大厅对面的勃拉姆斯雕像,永远低头沉思,表情凝重,墓地的设计要柔和许多,正中是舒曼雕像,两边各有一小天使陪伴,另有一个手拿圈花,仰候在侧。墓前一块小而朴素的石碑属于克拉拉,看着它,很自然想起萨缪埃尔《克拉拉·舒曼情史》中的描写,还有当年他赶上送葬队伍,拿出为克拉拉生日写的《四首最严肃的歌》,默默放在她碑前的心情。其中一首叫《我用人的语言和天使的语言》。想来,如果“天使的语言”指无条件的崇拜与爱,那“人的语言”应是这种精力耗尽后的放弃,及由此放弃而生出的不息的长念与挂牵吧。
回程中一直在听勃拉姆斯。东西方乐评人都说,正如门德尔松的音乐没有悲伤,勃拉姆斯的音乐也找不到快乐。但我看,他的作品结构均衡,织体浑厚,说无快乐有些过了,毋宁说他善于抑制自己的快乐。此即何以他1860年后的音乐如此安详内敛的原因。也正因为这样,他一生的创作手稿都送给克拉拉,直承所有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克拉拉也确实是他许多作品的第一个诠释者,可要说此事足证他们的亲密有些过了,毋宁说更显示了他们的距离。
但你能说他们没有爱?显然不能。纠结中,想到弗朗索瓦丝·萨冈的小说《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写的是一个叫宝珥的熟女,对浪荡子罗捷动了真情。无奈罗捷性好厮混,让宝珥很痛苦。此时,小她十多岁的西蒙闯进她生活,以一种勃拉姆斯的方式给她慰藉。有意思的是,萨冈没让宝珥接受西蒙的情感,而是安排她回到罗捷身边。这样看后来的时代,人们终究不能像勃克那样懂得,有时爱恰恰需要远离。绝怜高处,风凄雨苦,因为这个缘故,他们都不是能爱别人的人,更不会为一晌贪欢迷失自己。他们是以不爱来显示爱,他们爱重的首先是自己。
试着将此感受告诉同来的两个德国小伙。我的意思,知道爱重自己,真爱才可开始。后者没能展开是能力问题,前者没能做到就关乎品性和修养了。两人以为,此事终究另类。没法,只得再举出柴可夫斯基与梅克夫人,心里想的是中国的徐志摩和林徽因,一个风流倜傥,多情敢爱;一个纤纤体调,冰雪聪明,他们真做到了“含情不是爱,投入才是”?不一定的。在林佳人,是过眼纷纷,难有当意,所以在仰视她的人群中永远孤独;在徐才子,其实也明白乐至沉酣,必转悲凉的道理,所以纵口齿历历,仍有“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退一步的自遣。与勃克一样,他们都是因懂得爱而注定与真爱无缘的人。
但我到底还是不能确定,那两个年轻人能体认这种旧时代的忍情失爱,有高过现时代的地方,尤其在这个滥情与泛爱流行的现时代。
文/汪涌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