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北岸的江苏海门港畔,沿着北去的浒通河,排列着三和、大兴、天补等集镇。关于故乡天补镇的得名,一说是这里雨水多影响农耕,古人以为系天漏所致,故取“天补”地名以寄寓补天盼晴的美好愿望;一说几百年前这里尚是大海,长江泥沙不断堆积成沃土,宛若天赐。
三十多年间,我一直不曾见过故乡白雪皑皑的冬天,童年每次跟着爷爷奶奶省母而回故乡小住,总是在炎热的暑假里。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开往青龙港的“东方红”客轮,深夜零点起航,我在月光下凝望熟悉亲切的外滩渐渐远去,又在晨光熹微中闻着泥土的味道看着水手飞掷缆绳系泊码头。港口狭窄的公路上,拥挤的铰接公交车把旅客驳往三厂、海门等中转站。当故乡前贤张謇创办的三厂镇大生纱厂古老的钟楼划过我眼帘时,祖母娓娓说起久远的风物。在她眼里,故乡曾经很富饶:源于长江息壤的故土肥沃温润(即使有病虫害,也是杀人放火的东洋鬼子带来的),夏季正是薄荷盛开、斩秧炼油,稻棉茁壮、孕育丰收的时节。
老省道沿着浒通河西岸一路向北,有“彦英桥”跨越海门河,奶奶娘家的老宅子就位于公路西面的海门河南岸。初回故乡的那个夏日,我们错过了从海门县城往天补镇的定班公交车,最后的十里路,我跟着背负行李的爷爷奶奶一路步行到彦英桥下。公路旁的水杉树,村道口的茶水摊,烙印在烈日下汗流浃背的干渴记忆里。化解这干渴感觉的,是我们终于抵达老宅的那一刻:老太太笑吟吟地坐在宅前守望我们的到来,她默默不语,拉住我的手摩挲着欣赏。走进堂屋,我闻着柴火的味道,吃着井水里镇过的西瓜,顿时凉意沁入心脾……
午睡起来,村里几个同龄的伙伴来玩,我曾饶有兴味地和他们比较沪苏两地不同的课本和暑假作业,倒也互有启发。他们的功课比我的要难,可我要做作业了,他们却又跑去玩,没有一点心事。我跟着他们一起去钻彦英桥的桥洞,在大桥拱肩上的小拱里东望海门河与浒通河宽阔的河口。我们走过天补桥去浒通河的东岸,没有栏杆的桥面在孩子的视角中有点陡,不过也显得蛮宽大。沿着河边泥土小径往北,踏过小支流上摇摇晃晃的板桥,不远就是天补镇,那里我看到十来岁的孩子们从桥上跳下浒通河游泳,不禁惊叹于他们的水性。不过后来表叔告诉我:他和兄弟们童年曾从三和镇出发在浒通河里扑腾几公里到达彦英桥——游泳是水乡儿女的基本功而已。
归途,伙伴们爬下水沟摸蟹,很懂事地把收获的时鲜送给我。骄阳下山而天色未暗的傍晚时分,舅公在宅前摆开板桌和长凳,大家沐浴着乡间的晚风,蘸着米醋享用这乡野的馈赠,那惬意心情和鲜美口感,岂是后来坐在城里饕餮昂贵的大闸蟹所能媲美?
饭桌上的“下脚”直接就丢给桌底下转悠的大花猫,除此之外,豆壳喂羊,变成来年收获的洁白羊毛;泔脚喂猪,以期化作盈余的家用——那情境仿佛就在孟子“鸡豚狗彘之畜勿失其时”的描述里。据说连过年时吃下来的核桃壳也是土灶引火的上等“催化剂”,乡间似乎一切都不会浪费,都可以在宅前屋后循环转化为收成……
夏夜停电是常事,我们点起蜡烛,光影之上群虫环绕飞舞。舅公在摇曳的火光中叙说乡间的鬼神故事,宛若神采奕奕的蒲松龄在讲聊斋……如此温馨的暑期生活维持了一些年,然后被岁月和生命的流逝所打破。老太太过世后,奶奶就不再常回故乡。母亲在,娘家就在;兄弟在,虽然牵挂犹在,但毕竟不是娘家了。童年最后一次作别故乡,正逢暴雨,村道塌方,舅公推着自行车载着裹在雨衣里的我,小心地踩着只剩一侧窄窄路基的村道送我们上公路,彦英桥堍地势很高,因而走得很艰难,这情景成为我脑海中定格的落幕。
又是一个平静的夏日,故乡传来舅公病逝的消息,我终于重返故里奔丧。开车过苏通大桥循着崭新的沿江公路与悠久的浒通河,我历历感受着恍若隔世的景物更迭和人事沧桑,在我久违故乡的岁月里:长江客船悄然停航,青龙港淤积起厚厚的泥沙而废弃;同在黄浦江畔生活的表叔经历了婚姻、动迁、下岗再就业;我在应试教育中沉浮,在大学时代发展,在城市的压力和事业的理想中立足;当年带我回乡的爷爷已经故去,故乡的舅公舅母跟着新婚的小女儿乔迁新居,只有老太太的相框按照习俗留守在空荡荡的老宅西厢,照片上洋溢着永远的微笑……在她的笑靥里,光阴流过二十五个夏天。
舅公的葬礼上,他漂亮的外孙女认出我后的第一反应是:“哥哥,我小时候还穿过你的裤子呢!”哦,我记忆的屏幕上亮起一晕昏黄的灯光,照亮房间一角,一个三岁的小姑娘像小猫咪一样依偎着母亲,灵动而可爱……长大后她考取了大学,在南通城里成家、当大学教师。我一直不曾关注当年烈日下的漫漫路途中爷爷奶奶背负的行李里装着什么,今日终于恍然:那是送给乡下亲戚的旧衣裤,他们竟铭记至今。
我蓦然觉得:童年我只是故乡的一个过客,何曾真正融入和体验故乡的风物,何曾在如许的生活细节中觉察故乡艰辛的生活——正如鲁迅《故乡》里的“我”,视角中乡野的自然情趣和自由生活总是那么快乐,可现实中的“闰土”呢?不愿认同命运、不甘心束缚于土地的伙伴,有的参军进入了“体制”,有的经商成为老板,有的入城打工湮没在社会底层,有的在建筑工地上摔成瘫痪……“江海门户通天下”,改革开放以来,多少游子循着故乡前贤张謇的足印离开家园开辟新路,可是何日游子才会像当年的张謇一样,怀揣着故乡的梦想归来?
文/陆晨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