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吨头”上了岸,还底朝天翻了身,怎么看都不顺眼。
“八吨头”是条木船,是我们村的运输主力。它肚大量大,上镇粜谷卖棉,一船顶得上几十车。我村地处偏僻,陆路最不方便;若雨天骑车上镇,一路泥泞,不是人骑车,而要车骑人。水路却便捷:船从村口水桥出发,顺淡水河南行三里,就是黄浦江;北行五里,就是镇上。粮库、棉库、杂品铺,在镇河上都有码头;上岸去信用社,也只有几步路。年终分红,是村里“滚金”的日子,会计出纳上镇取现金,队长一定叮咛他们乘船去。慢是慢些,那笔命根子钱,却绝不会出纰漏。
木船好是好,养护起来却繁难。每次保养,村里都要瞅准“双抢”后的空档,大动干戈:先派一帮强劳力下水,把“八吨头”撑进浅水翻过来;再着人细细铲去船底青苔污泥;最后从大队借来卷扬机,把“八吨头”拖上岸,搁在木架上。“八吨头”这时就船底朝天,看上去像个跌倒的大肚汉,完全没了平时的神气。
养船是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我们请来的船师傅是一对夫妻,男的精瘦,女的矮壮。夫妻俩真能吃苦,毒日头底下,女的把麻丝、石灰、桐油拌在一起,狠狠锤打;男的挖出船缝里老灰,把熟油麻丝嵌进去,再三再四锤实。夫妻俩最后用油灰抹平缝道,再三再四上桐油……一礼拜后,“八吨头”恢复青春,又在夏日下反射出骄傲的光芒。
要不是秋后粜谷任务重,村里人真不想让“八吨头”下水。不过油饰一新后,它在水里走得更轻快了。运完秋粮,有人提议把它弄上岸重新搁起,队长说,是牛总要踏泥,是船总要浸水,就让它泊在村口吧。
谁知就在这时分,传来了周边乡村发生多起盗窃案的消息。也真是出了鬼,过去集体财产被盗,最多的是稻谷,也有黄豆杂粮,可“清理阶级队伍”后,坏人似乎一下子多起来,贼胆也更大了,不仅偷粮、偷菜,还偷棉花,偷肉猪,甚至偷船!
这样一来,队长对“八吨头”就不能放心了。毕竟,它是村里最贵重的资产。那天队长开完治保会,回村就对我说,今晚,你就在船上睡一夜吧;明晚我来,后晚老排长上,我们队委轮流给“八吨头”值夜。
我就把被子抱到村口,在“八吨头”的后舱里守夜。我躺在舱底,枕着一捆新稻草,仰面从舱口望出去,见到的是一小块灰蓝色的天穹,一盘碎银子般的星星,洒下一片异样的清辉。两眼望累了,我把舱盖虚掩上,让黑暗包裹了自己。万籁俱寂中,我听得一板之隔外的水流声,轻盈而琐屑,宁静而绵长。不知何时,一艘夜航船驶来,橹声欸乃,渐近又渐远;船浪拍打我的木船,渐重又渐轻;波荡中的摇晃,是如此惬意……
沉沉一觉,恍惚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嗅一嗅有桐油味,方想起是在“八吨头”舱里。细细一听,船外的水声变了,变得粗了,急了;又一辨,忽觉得船在移动!我的心怦怦跳起来:莫非贼真的来了,正拉着纤绳偷船?
我轻轻移开舱盖,探头一看,木船哪里还泊在村口?四周又哪有什么盗贼?“初三潮,十八水”,在汹涌的夜潮下,“八吨头”早已走了锚!灿烂星汉下,我看到了村口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依此估计,忽忽一觉中,“八吨头”带着铁锚,竟走出了一两里水路。
“牛车细语”是彭瑞高先生为笔会撰写的关于当年插队生活的专栏,特色独具,颇受好评。这是此专栏的最后一篇。 ——编者
文/彭瑞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