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乡村,从小看得最多的是隔壁五叔清晨总要叫上几声的牛、同街四伯拴在门口的驴子、后街麻婶子的白鹅,还有每天准时在下午三点二十三分从我家门前那条小路上经过的八柱子的羊群。每到这时,我都懒得出门,出门难逃一路羊屎疙瘩。我记得很清的是八柱子多年如一日地走同一条路,把羊赶到同一块草甸子去放。后来,我问他为啥非走这条路?他憨傻地说:“羊喜欢咧!”我们两家关系亲近,八柱子喊我妈三嫂,而我不管那些,踩到羊屎后心里总不禁骂一句:“八柱子,你妈X!”
还有村边野地,石榴河边的芦苇,草甸子里的野兔,院外树头的槐花等填满了我小时候的眼睛,让我觉得有个世界,比我的屋子、我家院子、我们村子要广阔。
乡亲们没几个认字,在他们看来,书和他们的牲口和田地比起来是个神奇的物件。有几次,放羊的八柱子都会探头,敲敲玻璃,吓吓在屋里看书的我。记得有天,他实在忍不住,让羊群自己先走,自个进了我的屋。听他说,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纸。“问你个事啊,整天看有意思?”他一边在屋里转圈走,一边扫视堆在几张桌子上的旧书。这年是我辍学回家第一年的夏天。我正以每月十几本的速度,羊吃草一样看书。这些书是从旧书市场买来的,价格便宜,种类错杂,还用八柱子的话说,我就像他那只饿死鬼托生的羊。
除了八柱子觉得我奇怪,后来还有很多人不解一个乡村小孩为什么喜欢看书。看书和他们看羊、看驴,看鹅也没大差别。这些牲口带着我小时候的目光接触院子以外,村子以外的世界。现在,它们陆续从乡村生活中消失了,而外面的世界没有消失,对于我来说,走出去亲眼去看,没那么容易,金钱和时间那么奢侈。把每月从旧书市场买来的三麻袋书倒在家里的地上时,时间大都已是下午四点钟了。我每月骑三个小时的自行车去书市买书两到三次。书上的灰尘也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我快乐的源泉,每当我用抹布一寸一寸把它们的面目变得清晰起来,我就觉得是一个个人在向我露出微笑。每次都要擦到晚饭,吃完晚饭,我再把它们摆到几个廉价的书柜子里。这些书柜子组成了我的记忆里的书房,在我心中它就是我五叔的牛舍、四伯的驴棚、麻婶子的鹅笼、八柱子的羊圈。
具体到我看书的地方,即搬家之前的西屋和现在的客厅。现在有了新屋,装修时最大空间被我空下来。当时,施工师傅指着那个空间问,这里不当客厅,要把它当什么?我说,就是一个看书的地方。反而是对方恍然大悟,这么大的书房啊。
现在是这样——我拥有了这个房子里最大面积的“看书的地方”,每天进屋必面对它,吃饭、睡觉,甚至上厕所,都不可无视它。作为一个看书的人,我习惯了与这些沾满记忆的书相处,就像我们彼此了解。我将这些亲切而隐秘的感觉,在多年之后落实在了一壁书架,五千多本书上。
在一些书房之外的场合,夹在一众人中的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们村里的八柱子就是这样,和他大谈起汽车、房价,他都一脸恓惶,吧嗒两眼,样子委屈,而四十七只羊,却可以陡然间让他变成一个飞扬跋扈的国王!近几年,听说八柱子好像得了血栓,如今变得痴傻,没了羊的羊圈最终改为洗澡间,一点膻气的回忆没剩下。有时,我偶尔在街头遇上他,每次这家伙都扭动身子,快步移向我,憨傻地,朝我小声说一句:“还看书吗?”等一会儿,又吧嗒两眼,又自顾自地说,“我可早不养羊咧!”
文/唐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