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到这儿时,就听见有人“大娃大娃”呼唤他。他矮瘦,身形眉眼说好听点,像孙悟空,实在长得蛮寒碜。怎么会让这么一位担纲门卫呢?有 一次我问他,你应该还有大名吧?他搔搔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姓王,叫王大贵,大娃是我老娘叫出来的,小时候老娘叫我小娃,后来看我吃得多,就 改叫大娃了。我娘说,小娃怎会吃这么多呢,这不是大娃么?
老娘就大娃一个孩子,这“孩子”也快五十了。大娃家住在离我们这个商品房住宅区隔开 两条马路的老旧公房里。一到中午,他八十岁的老娘,就颠颠地拎着两个保温袋,里面大小盒子盛满了饭菜汤水,给儿子送饭来。一掀盖子,无论饭菜好坏,大娃总 是眉开眼笑,把头凑近,伸出舌头,大呼:香香香!一会儿,风卷残云,全部落肚。老娘说,慢点慢点,别呛着!又对旁人说,看看,傻不傻,真是饿煞鬼投胎啊!
是有人说他傻,另外两个搭班的保安没把他当悟空,都把他当八戒,背后常叫他一声:呆子!讥讽他:当了个保安,拿了千把块钱,像是捡了不得了的好差事,整天傻乐,瞎起劲。
大娃的饭可没白吃,不长肉,光长力气。他常邀请小区里男人与他比试扳手劲,可又有谁赢过他呢?这样我才知道,为啥他能当保安。
我们这个小区二百多户人家,三个保安,日夜轮班转。照理,值夜班时是不能睡的。可到了后半夜,大多熬不住,另两个保安,常被睡虫俘虏去。唯有大娃,到了后半夜,神气更足。腰里别着报警器,手上端着电筒,走东转西,四处扫。
正是这番扫,有一次深夜两点半,果然扫到一个贼。那贼怀里揣得满满刚跃出窗,哪知竟有悟空样的人像是从天而降,立马被擒,脖子被手钳牢,差点没勒死。过 后,小区人对大娃刮目相看,纷纷夸赞:大娃,你是人小秤砣大!大娃说,嘿嘿,我早知道,夏天窗开着,贼专拣后半夜下手,我能不防吗,他精,我比他更精!
大娃在岗,从不闲着,规整乱停的车子,驱走乱发广告的人,清扫不识相人随手扔下的垃圾,还有住户信箱露了一半在外的信件书报,都让他忙碌操心。有时他不 当班,白天也会到这儿,东看看西转转。有一年雪天,他收养了一条流浪狗,那条小狗长了一身疥疮,已快冻死了,大家都说扔了吧,他硬是灌汤灌水寻药敷贴,把 狗弄活络变清爽了。又听了老娘意见,给狗起名小娃。以后,大娃到哪,小娃跟到哪。渐渐小娃也随了大娃爱管闲事的性。比如,某个同类屎拉地上,主人装瞎子, 小娃就不依不饶,盯着人家大叫大嚷。两个同事对大娃说,我看小娃像是你儿子。这话是笑他,可大娃不恼,乐滋滋抚着小娃脑袋:是像我,好儿子!
或许是长相、家境、年轻到年老一直也没有很像样的工作,所以已近知天命的大娃,还是光棍。他的老娘常常犯愁:乖乖哎,你老了咋办哪!你没得娘子我咋闭眼 哪!大娃边帮娘敲背,边安慰娘:姆妈哎,人家说儿子呆,你也不聪明呀,你想,我虽困难,但也不能随便弄个落在篮里就是菜呀,若不称心,待人不好,我不舒 服,你更要操心受气哪!你儿子身体好没有病,将来死起来肯定很爽快,眼睛一闭,怕没人送火葬场?这话把老娘说得心里酸,但也无奈何。
这件事太 突然。这天本不是大娃当班,他又带着小娃溜达到这儿来,到了小区绿地里,看到有辆白色的保时捷竟停在草地一角,大娃转身奔到门卫室问情况。当班保安告诉 他,这是某户人家客人的车,打了招呼,一会就要走的。这是春节里,走亲访友多,小区里停满了车,后来者已难寻落脚处。大娃说,让他出来,草坪上怎么可以随 便停车呢!你没见他后车轮把黄杨树也压倒了!那保安说,算了,人家马上要走的。大娃不听,自己去揿那户人家门铃。
那人下来了,一个壮汉。大娃与之论理,那人竟污言秽语骂起人来。一旁小娃突然冲到壮汉脚旁,撒了泡尿,随后咬住壮汉裤腿,狂叫猛跳。周围人都笑了起来,壮汉恼羞成怒,猛地拎起小娃朝前方一块风景石扔去。小娃惨叫一声,顷刻倒地不动了。
大娃抱起小娃,傻了片刻,随后向壮汉扑去。壮汉不经打,一会趴在地上哼着起不来了。清醒后,大娃自己报了警。警车来了,把壮汉和大娃带走了。上车前,大娃把身上的保安服脱下,裹住了已经闭眼的小娃,泪水涟涟对周围人说,帮帮忙把它交给我老娘吧。
大娃这一去,再也没见来上班,让大家怪想他。听说他打断了壮汉一根鼻梁两根肋骨,又听说大娃因付不起赔偿,案子好长时间才了结。过了些日子,有人打听到 大娃已在一处高档住宅区里重新当了保安,据说这份工作还是警察给介绍的,薪金要比此地高。后有知情者说,大娃原是六十年代初大饥荒时的弃婴,当年他老娘挖野菜时遇到了躺在小沟里的他。
文/徐慧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