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7月16日文汇报“笔会”上,读到吴海发先生《不解知难退》一文,述作者与吴世昌教授交往事甚详,读来颇有趣味。唯于曹雪芹佚诗一节,吴海发先生说此诗“成为红学界的一桩疑案”,似欠妥切,因为此事业已大白,无可再疑了。
那首诗的全文已如吴文所引,为行文方便,也为读者阅读方便,抄录于次:“唾壶崩剥慨当慷,月荻江枫满画堂。红粉真堪传栩栩,渌樽那靳感茫茫。西轩鼓板心犹壮,北浦琵琶韵未荒。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曹雪芹无诗传世(《红楼梦》中模拟众口的各种诗文,因要各肖角色,只是代拟),但后来有人在敦诚的《鹪鹩庵笔麈》中,发现了曹雪芹为敦诚《<琵琶行>传奇》题诗的两句,即“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此事一时轰动。一次,周汝昌把一张条子拿给吴恩裕先生(政治学家、红学家),道:有位青年人送来这首诗,说是曹雪芹的佚诗,我看不像,你看呢?吴恩裕拿去后,认定此诗为曹雪芹所作,并书写条幅,赠与学生。后来,吴世昌先生也认定为曹诗,并写成文章,引发了一场风波。此前,周汝昌曾致函吴恩裕,说明“后设法探询,知为时人试补”。还说,试补者“不过因苦爱芹诗,恨不得其全,聊复自试,看能补到何种水平耳”。但这段无异于夫子自道的话,却唤不醒研求入迷的二位吴先生。
可能因这伪作骗过了博学如二位吴先生,因此颇为得意的缘故,修订《红楼梦新证》时,周汝昌先生又将此诗收入,不过加了一段按语:“按,雪芹遗诗零落,仅存断句十四字。有拟补之者,去真远矣,附录于此,聊资想象。”分明是“我自作之”,却又要“我自证之”。如果说前面的一切,只是文人故弄狡狯,嬉戏之事,那么写入“新证”,就难免作伪之讥了。
我的同学林东海君,长期与周汝昌先生共事,诗文谐谑,无所不至,曾将此事经过原原本本写入《师友风谊》一书。此书2007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至今已七年有余。
书中还有一事可为确证。1981年,上海书法家周慧珺女士曾将此诗书为条幅寄赠周汝昌先生,后题“录文化大革命后新发现曹雪芹七律一首,书似汝昌同志正之。乙卯初夏”。东海兄去周家,恰被见到,便对周先生说:“我来替您保存,搁在您那儿不合适。”周先生便决然把条幅交给东海,而东海却说:“就这样拿走,不行。您得写上几句话,这才有个交代。”所谓“交代”,周先生当然心知肚明。几天后,拿来一看,果然有所改动与说明。改动,是把传写中有误的两字注出:“慨而慷”的“而”改为“当”;“歌板”之“歌”,改为“鼓”。并有以下说明:“此余七〇年夏戏为,误传二字今为改正之,有瞽者认为真芹诗,一场笑话矣。解味记。”此条幅仍存东海兄处,《师友风谊》中有照片。
前辈学人,每有故弄狡狯处,也每有固执己见处,为了这狡狯与固执,也会有相互攻讦处,此自古有之。吴世昌攻周汝昌为三流诗人,写不出佚诗那样一流的诗句。周汝昌在条幅的说明中也不忘回报一句“有瞽者认为真芹诗,一场笑话矣”。在他处见到,周汝昌谈吴恩裕时,也有这样一段话:“恩裕兄为探研雪芹,一腔热诚,全力以赴,世无第二人。因心太切,意太痴,遂为妄人所乘,将伪造‘资料’向他‘炫示’,吊他的胃口。他太天真,识辨力又不足,一概深信不疑,又不喜听友人忠直之言,于是在学术上受到损伤。”这“妄人”不知是否也包括自嘲?今人读之,这些都不过趣话一桩,未必关乎学问,也未必关乎人品,可资谈助罢了。
因为吴海发先生文中谈及佚诗公案,只说成为“疑案”,故摘述林东海兄书中记载,以免有人认真,再去证真、证伪,空费些子气力。如有想知道更详尽的故事,不妨去读《师友风谊》,此书共记廿八人,都是文坛耆宿,事均亲历,大有可观。
文/陈四益